青瓷的秘色,运河的波光
文︱纳心我一直认为,“慈溪”这个地名,一定是在古代某个时期由于通假字被搞错了,真名应该是——瓷溪。
姚江,古称舜水。沿舜水上溯,就是上虞。“虞”“舜”两个字在这里相逢,人们立刻联想到中华人文始祖——三皇五帝之一的“虞舜”。几千年来,不管经受多少质疑,但上虞百姓始终认为,虞舜就是当年在舜水边那个玩泥巴的孤独小男孩,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天火引燃了舜水边茂密的森林,大火熄灭后,人们惊奇地发现,虞舜在河边用泥巴做成的各种器具,不但没有被雨水冲塌,被烈焰烧垮,反而变得坚硬无比,进一步惊喜发现,这些器具不仅可以盛装水和谷物,还能烧煮食物。舜水两岸,泥巴随处可得,薪柴漫山遍野,于是制陶业蓬勃发展起来,虞舜,成为陶瓷行业公认的始祖。
这就不难理解,同处舜水流域的慈溪与陶瓷的不解之缘了。
时光在泥条一圈圈盘制中,缓缓行走了数千年,姗姗来到了春秋战国。
在这片孕育了虞舜传说的土地上,兴起了一个国家——越国。无独有偶,这个国家也与三皇五帝有着密切关系--他们是大禹的后裔。
春秋末年,群雄并起,纷争不已。齐国有鱼盐之利,吴楚有铜锡之富,三晋有稷粟之丰,秦国有秦川膏腴。这些诸侯凭借着强大的经济和军事实力相互征伐,成为一方霸主。而当时的越国,是瘴气肆虐、蛇虫出没的蛮荒之地。面对强邻吴国,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为保越国宗庙不灭,越王勾践夫妇只得入吴为奴,在以范蠡为首的贤臣辅佐下,苦心人终不负,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三千越甲终吞吴。
对于这段“卧薪尝胆”的传奇,几千年来一直被人津津乐道,有无数文学作品对此进行演绎,但有一个重要环节一直困惑史学界——
越国要想完成复国大业,必须有一支精壮军队,要维持一支精壮军队,必须有足够的钱粮。在吴国虎视眈眈监控之下,那越国是如何在“七山两水一分田”的恶劣环境下,用“鸟耕火种”的低下耕作方式,筹措到足够钱粮的呢?
答案也许在浙东越窑青瓷博物馆——
青釉兽面三足鼎。这是一件敞口,浅腹,器物采用拉坯成型,装饰繁复,釉面绚丽,艺术水准和工艺水平远远高于中原出土的釉陶。鼎口饰一龙首,明确表示这是王家祭祀神物。
春秋战国时期,祭祀是君王巩固王权的重要环节。因此,礼器制作,能代表一个国家最高的艺术水准和经济实力。富庶的中原地区祭祀礼器不是用青铜铸鼎,就是用玉器雕琢。而贫瘠的越国,则只能凭借丰富的泥土和茂密的森林,以及传统的制陶工艺,烧制釉陶为祭祀礼器。
由泥巴变成陶器,是古人石破天惊的创举;而由陶器变成釉陶,则又是一次历史飞跃。而完成这个飞跃的,离不开另一个名人——范蠡。
古邗沟,大运河最早的开挖河段。
春秋时期,吴王夫差一心想北上伐齐、称霸中原。但伐齐远征需解决军粮和辎重的运输问题,靠陆运劳力甚巨且道路不畅,而吴国的优势是水军。于是范蠡献计,利用长江与淮河之间湖泊密布的自然条件,就地度量,局部开挖,把几个湖泊连接起来,从此长江与淮河贯通,大运河有了最初的雏形。
北方春秋墓葬考古现场。专家们惊奇发现,一些王公贵族陪葬品中,除了传统的青铜器和玉器外,还出土了南方釉陶。我们可以做这样的推测:当年,结实耐用又精美绝伦的越国釉陶成了各国达官贵人的心爱之物,一批批越窑釉陶通过邗沟运往北方,一船船钱粮再通过邗沟运进会稽,在吴国的眼皮底下,贫瘠的越国被不断输血,终于有了复国的本钱。
不要以为这是小说家编撰的天方夜谭。只要吴国有见利忘义的伯嚭,越国有老谋深算的范蠡,一切则都有可能。
范蠡,一个既是谋臣又是工匠还是商圣的复杂人物。
越国灭吴,是一场融合了“金、木、水、火、土”的战争艺术:以火炼金,以金伐木,以木做舟,以舟渡水,以水破城。环环紧扣,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会身死国灭。这是谋臣范蠡的杰作。
制作瓷器,是一场融合了“金、木、水、火、土”的手工艺术:以金取土,以水和泥,以木取火,以火成瓷。每一步骤都要一气呵成,一不留神就会功亏一篑。这是大匠范蠡的杰作。
强化分工协作、采用先进工艺,将釉陶由公侯礼器变成物廉价美的生活用具,薄利多销,富甲天下,这是商圣范蠡的杰作。
范蠡,是一位将粗劣的陶器变成原始青瓷(釉陶)的开拓者,也是一位将偏远的越窑产品推广到华夏的先行者。
时光在陶车的转动中,在龙窑的烟霞里,又行走了千年,来到了唐宋。越窑青瓷经过几十代工匠的不断探索改进,终于迎来了最辉煌的时期:
慈溪上林湖及周边一带成为全国的瓷业中心,每天日出时分,一群精壮汉子迎着朝霞,穿着用蔺草编制的草鞋,背着竹篾编制的箩筐,扛着铁锹和锄头,进入翠屏山深处,将一块块洁白的瓷土块从矿脉中挖出,装满箩筐,再一步步艰难地来到山脚的“中楴”作坊,从山上直泻而下的湍急溪流,推动着水轮车,带动着石椎,一下接一下撞击,将坚硬的瓷土块粉碎成洁白细腻的瓷粉,烈日当头,汉子们再将瓷土运送到下游平缓的河面,将瓷土放在葛藤纺制的滤布上,用清洁的河水反复淘洗,过筛,在压成一块块和青砖一样的“瓷墩”,展开在葛布上,接受风吹日晒。傍晚时分,他们又映着晚霞,推着装满瓷墩的独轮车,吱呀吱呀地如一条长龙蜿蜒在山间小路上,边上,是同样精壮的汉子,用扁担担着一捆捆从栲栳山上砍下的松枝,一起运到上林湖畔,然后撩起衣襟,擦拭满脸的汗珠,从吆喝的小贩手中,接过一碗热乎乎的咸菜年糕汤,一边吮吸,一边享受这难得的休闲时光。
而另一波窑工,则开始了新的忙碌,他们分工协作,有的练制拉坯,将清澈的湖水沁入瓷土的骨子里;有的晾干修坯,让咸润的海风吻干瓷胎的泪痕;有的进行刻画修饰,将变幻的浮云印入胎体中;有的进行涂釉上釉,将湛蓝的湖水涂在釉面上。然后小心翼翼放进龙窑的窑床里,随着窑门被封死,“把桩”师傅将从窑神祭坛前取来的火种扔进装满松柴的火膛之中,火焰冲天而起,烟霞蒸腾,映红夜空……
为了将沉重、易碎的青瓷完好地运销外地,浙东先民齐心协力,手拉肩扛,再次开通了河道,将舜水和汴杭大运河连接起来,一时间,舜水之上,帆影点点,桨声阵阵,一路通过舜水沿着大运河北上,杭州——苏州——扬州——汴州,成为皇族贵戚的珍爱之物;一路通过舜水而下进入甬江,明州--泉州--广州--天方,成为西方富商巨贾的炫耀之器。
上林湖四季景色,被化作粉青、翠青和梅子青,长久凝聚在秘色里;栲栳山的花草风云,被化作刻花、印花和贴花,永恒固化在胎体里,伴随着运河的粼粼波光,散播到五湖四海,流传至千秋万代。不只是青瓷,甚至五大名瓷,都依稀可见“瓷溪”的原始风貌:那艳如海棠的钧瓷,不就是上岙湖朝晖晚霞;那天青月白色汝瓷,不就是里杜湖烟雨朦胧;那白如凝脂的定瓷,不就是白洋湖万顷芦花;而哥窑官窑上的金钩铁线,则预示着越窑青瓷坎坷的命运——
蒙古人野蛮的铁骑,踏碎了锦绣江南,杏花春雨变成了腥风血雨,延绵了千年的越窑窑火彻底熄灭,天姿国色,沉沦于荒山野岭;而浙东运河,也渐渐被荒废,湮没于淤泥草莽……
舜水又静静流淌了数百年。越窑的后人们,再次创造了令人瞩目的奇迹:那一双双曾经烧制出秘色瓷的巧手,造出了闻名全国的电器产品,成为中国三大家电生产基地;那一座座曾经开挖出浙东运河的肩膀,在荒芜的滩涂上建起了杭州湾跨海大桥,一箱箱家电,沿着这条快捷大道,运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潮起潮落,云卷云舒。青瓷的秘色已成为记忆,但青瓷传人那份尽心尽力工匠精神,却和运河的波光一样,闪耀在慈溪的土地:她就横卧在长桥之上,隐匿于厨卫电器之内,隐身于老屋古巷之间,隐秘于醇厚润滑的年糕之中……
作者介绍
納心,本名余纳新。浙江省作协会员,宁波某机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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