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璧合子,本名杨璧合,女,贵州省作协会员,自由撰稿人,年底生于湖南怀化,现居铜仁。年开始在纸媒发表文章,迄今已在《芳草》《家家乐》《爱人》《第二课堂》《铜仁日报》《梵净山》等刊发表作品数十万字,有作品入选《铜仁作家年度选本》《本庄的表情》《孟溪:青衫的水袖》等文集。
逃亡
璧合子
一
车上共有三人,两个男人,一个女孩。
他们刚路过一个叫鹅塘村的地方,村民和村委因为资金问题没有达成共识,一群人围堵在公路上发生争执,导致公路的建造工程直接瘫痪,一路的泥坑碎石,车子熄火三次,花费了近五个小时才从村里脱身出来。
开车的是个大胡子,粗犷的脸部线条搭配着卷曲浓密胡须,如果不是那双正宗黑色的眼眸和黑发,那么被误认为是西亚人一点也不稀奇。只是下巴那部分的胡子却最短,像春天被贪吃鬼急慌慌割掉的韭菜,露出一块带血痂的下颌肉。他越开越快,已经进入烟桥村的地界,路况好了很多,他腾出一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烟包,烟盒湿了,他脾气很不好地想抖掉湿洇的烟头,没注意到路中央停着一块圆石,车子打了个趔趄,几乎咬掉他的舌头。
“狗日的!”他把烟盒攥成团,顺手想扔到车外,很快又改变主意往副驾座一丢,泄愤似的死命按了一阵喇叭,车速没有慢下来的意图,迎面的三轮摩托仿佛知道司机的情绪不好,早早就避开了,“老马,烟!烟!快点!”
“冷静点,嫌声音不够大?”老马从后座扔了包未开封的绿熊猫给他,大胡子“啧”了一声,声音很快恢复了正常:“还是好烟呢……”抽出一支点上,将烟盒往后抛,砸到女孩身上,女孩发出轻哼声,大胡子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发现老马轻抚了一下她被砸到的脸,他很快移开视线。
一支烟很快就抽完了,他咬咬烟蒂有些烦躁地扭头吐掉,正好落在湿烟盒旁边。
老马慢条斯里地从烟盒里倒出一半,一根叨在嘴里,其余的塞进上衣口袋,半空的烟盒再一次向前扔去:“省着点。”
大胡子的烟瘾很重,他迫不及待地点燃,老马却没有,他就叼着,手早已不在女孩的脸上,也不是没有打火机,大胡子就从后视镜看了他两眼,并没有讲话,像个正常的司机专注着路面。
烟桥村并不是他们的终点,前面的芭蕉村也不是,再前面的耧车村才是,那里离福广镇近,福广镇颇具规模,近年地界已经扩宽到附近村了。许多人在镇上买不起房子就会选择安家在耧车村,村里人各不熟悉,除了过年,就只有些留守老人和孩子,对生面孔并不会太留意,要去镇上打探消息,那里也最方便。
“那儿安全吗?”
“不知道,我都十来年没去过了。”
“我操你妈!”
“好胃口,那老太婆早就是堆骨头渣子了。”
“老马!”
“急什么急?你这性子得改改,总这么急会出事的。”
“操!事儿难道不是你捅出来的?我他妈没干!”
“要不是你没轻重,至于我去收场吗?”
“你他妈就那样收场的?”
“怎么?怕了?怕了就滚回去,喊警察叔叔救你。”
“操!”
大胡子的脾气又窜上来了,他猛拍了几下方向盘,连续咒骂了一阵。车子没油了,像这样的乡村公路上,不会设有加油站,当然,就算有,他们轻易也不会去。
老马是个有主意的:“附近有开三轮摩托的,能弄点油来。”
“你去还是我去?”
老马看了看他下巴上那条明显的血痂:“还是我去。我得换身衣服,这都沾上了。”
两人在车子里翻找一阵,后座靠背的缝里塞着一件工作服,上面布满污垢,老马很满意,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身上,确信没有任何不妥,边走边抬起胳膊嗅。
“哎,闻闻,什么味?”
大胡子有些嫌恶地凑过去:“没了,都是馊味,不是鸡屎吧?”
“鸡屎更好。小农创业,送货回来没油了,怎么也该给老乡行个方便。”
老马走得并不快,步子也不稳当,他的左腿有积年旧伤,走的时候人就会往左边倾斜,可是他又竭力保持上半上身的平衡,于是看起来更加怪异,让人有种想把他的上半身掰弯好与下半身的倾斜的角度保持一致的冲动。
这时候他应该跑起来的。大胡子想,跑起来就看不出腿伤了。可是老马从不乐意跑,再急他也不跑,他就喜欢一瘸一拐地走,非要做个残疾人,有病!
大胡子紧盯着老马的身影,直到什么也看不见,这时他才收回视线决定做点别的。他重新回到车内,将车内每一格抽屉,每块垫子都掀开看了一遍,把所有垃圾收集起来,其中就包括几张已经干硬的纸巾,它们被藏在后座最隐蔽的缝隙里,轻易不会被发现。
烟桥村近年在发展玉米种植,公路两边的农田都种着齐人高的玉米,玉米缨紫嫩嫩的,还需要等一等才收割。在玉米地里,总会有些挨着公路空出来的的平地,供农户摆放收割机器。空地上堆满了石粒和杂草,大胡子用尽最后一点汽油将车停靠在空地里,这时候他才安心地拢着那些垃圾往更隐蔽的地方走去,他并不是一味往前冲,而是走两步,又回过头,确认一下车子四周的情况。此时天已经擦黑,烟桥村并非大村,加上一年前村里搭上高速路出口的工程,新修了一条公路,原本的村际公路就渐渐荒废了,除了附近村民去赶集和看管玉米,已经没有谁会经过这条路了,尽管它还很年轻,完全可以承担更多的运输压力。大胡子其实可以不必担心有谁会路过觊觎他的车子,他那样担心完全出自一种反侦探本能。
大胡子先挖了一个坑,把垃圾全倒进去,它们很易燃,也都带着主人身上独一无二的基因密码,需要谨慎处理。等烧成余烬,用泥土掩埋好,除非趴在地上检查,否则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顺着来时的路将足迹掩藏,就像这条路从没有人踏足过。做这样的事时,他完全像变了个人,十分稳重,一点也没有方才急躁的脾气。
老马离开的时间有点长,大胡子有些不耐烦,上车下车好几次,他阴沉沉地盯着老马离开的方向,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女孩发出微弱的呻吟,大胡子粗鲁地拉开后车门,将女孩拎了半截出来,女孩没醒,呻吟得更厉害,他使劲晃了晃,她还是没醒,可是停止了呻吟,有种更大的声音马上从她的喉咙里蹦了出来,尖脆脆地,差点把他的耳朵震伤了。
大胡子非常讨厌哭声,小孩儿更爱哭,所以他不待见所有小孩儿,他一开始就对老马让女孩上车这件事十分反对,可是老马非说女孩有用,有个屁用!除了哭就没别的了,快别哭了,他耳朵都要炸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发出那么不知疲倦又具有攻击力的声音?
“你小时候也这么哭的。不哭长不大。”
“不可能!”
大胡子拒绝承认不存在他记忆里的事,现在他只想让女孩停下这该死的哭声。
他的指尖被香烟熏黄,就那么简单的三根就卡在女孩的脖子上,然后一拎一甩往车顶撞去,发出“咯咯”的声音,骨头的撞击和折断终于让哭声停止了。大胡子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的手指还卡在她的脖子上,力道并没有因为哭声的停止而放松,直到老马把他掰开。
老马从他手里夺过女孩,又塞回后座,女孩的脖子上有三根指印,脑袋前面后边肿出几个大包,额头上的伤口裂开又流血了,老马粗略擦了擦,并没有擦干净,于是放弃了,但是仍撕了一条衣襟将女孩的脖子缠了几圈。
“你想杀死她吗?”
“……吵!”
“现在晕了,不会吵了。”
老马扔下大胡子走到对面,将汽油桶和一个袋子拎了过来,袋子甩在地上,他则将桶里的汽油倒进油箱里。
袋子里装了几件衣服,老马直接从村民屋外收的,还残留着浓郁的太阳味。衣服不是很合身,两人并不计较,衣服最好还是换掉。
还有一把裁纸刀,未开封崭新的,不知哪个村民粗心地扔在窗台上,被老马塞进屁股口袋,大胡子就用它修整他的胡须,他尽量割得平整,好让那个血痂看起来不那么突兀,就像一个生手理发师不小心割破了下巴一样。
“下回手轻点,知道么?”
大胡子阴沉地看了女孩一眼,下回?还有下回么?他做了个手势,平常他要把人往死里揍时就会那样做,他根本不把女孩当回事,所有的小孩都该去死!
老马是突然出手的,他从后面伸腿将大胡子绊倒,两只手飞速摁住他的脖子往驾驶座里压,大胡子来不及反应,脸被压在车座上,下半身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他破口大骂:“操你妈!”
“别节外生枝。动动你脑子,那小玩意儿活的比死了好用。”老马说完这句话就松开了,他没有辖制大胡子的自信,往后退的时候还是挨了大胡子一巴掌。
他们继续往前开,天已经全黑了,他们还没有吃晚饭,大胡子不停地抽烟掩盖胃里的饥饿。
所有的村际公路都要途经村中心,烟桥村因为种植玉米发展得较好,村民陆续都搬迁集中到一起,形成村屯。平时村屯很热闹,晚上都凑在路边的牌室里打牌或者麻将,但这晚的热闹却有些不同。
路边停了一辆警车,民警边让村民去贴告示,边设路障盘查过往车辆。
“听说死了人?”
“是啊,还分了尸哩。”
“胡说八道,你亲眼看见还是怎的?”
“怎的不是,狗叼着一只人胳膊才被发现。”
“别吵吵,不要妨碍警察办案,都退开些。”
“头儿,真会路过这里?”
“管他妈!上头的命令。”
“唉,大热天跑乡下喂蚊子。”
“少抱怨!”
“……是……”声音低了下去,只剩下喃喃的自言自语,“宏泰镇到这儿才两百公里,他傻啊,杀人不早跑了,两天足够跑到省外,不,国外都够了……”
二
一名中年汉子急匆匆跑进位于丰收路的福广镇派出所,他气喘吁吁地说:“……警察,快……快……死人了……”
值班警员正在玩一款新APP游戏,在通关的紧要时刻,他没有抬头,只懒懒应了一声:“死了?拉火葬场去,找警察干什么。还指望警察替他下葬呢?”
“杀……杀人了!”汉子好容易才将这一句话说完整,他跺跺脚,往值班室里头看了看,为什么会是这个小年轻在,就没有个年纪大点的靠谱点的警察?
“什么杀人了?”老民警是有的,说老也不是很老,四十多岁,开始中年发福了,他端着茶杯从外面走进来,先倒了杯水再回头看着汉子,他公事公办地继续问,“你报案?杀谁了?”
“不是,我没杀人,是有人被杀了,就在前面耧车村,你们快去看看。”
老民警让年轻警员收起手机,汉子指路,他们开车去耧车村。
老民警在派出所干了快二十年,经手的都是些小偷打架斗殴甚至婆媳吵架这样的事,从不需要用到配枪,他渐渐觉得,民警跟居委会大妈有什么区别?就刚才,是胜利街的两间店铺老板闹事,就为了铺口的垃圾桶的摆放位置发生争执,两人动起手来,他去了,能怎么办?把他们拘留?不现实,为个垃圾桶?打他们一顿就更不可能了。于是他只好端着杯茶听他们两人吵,吵完了再劝几句,不就是个垃圾桶吗,这个月放你铺口,下个月就放他铺口,和气生财嘛。
“我开了两个鱼塘,就在耧车村的南边,那里原本是荒的,我花大价钱租下来,先是种西瓜,可是产量不行,后来就有人跟我说,那里土质不行。我又花大价钱请人挖了两个池塘,昨天有人跟我订几百斤的鱼,今天一大早我就来鱼塘捞。可是谁想到啊!唉,这下成了凶池,也不知道人家晓得了会不会退订,几百斤的单子啊,赚的不少,这钱难赚啊……
“……是个小女孩,大概八九岁,我本来在另一个大鱼池里捞鱼的,她就突然冒出来,我还是以为是哪家不听话的小孩儿来偷鱼,你问我为什么不请人看鱼塘?这哪儿找得到人看,贵的我请不起,便宜的不肯干。可是我看她手上也没拎着鱼,也就算了,可是她啊,就跑过来抱着我不肯放,让喊医生,我手里正拎着条五六斤重的草鱼,被她这么一晃,就掉池里去了,我又只好重新捞一条。可是那孩子也掉池里了,她身上的血把池塘水都染红了,鱼喝了人血会怎么样?会病吗?应该不会死的,可是病了也要花钱开药啊。
“……我就跟着她过去,那里是另一个小鱼塘,我种了很高的芦苇,翻开里面才看到杀人了……”
老民警渐渐有了真实感,真的杀了人?他突然打了个激动的哆嗦,货真价实的杀人案啊!他兴奋起来,他要解决了这个案子,还会窝在一个乡镇派出所吗?他催促年轻警员加快行车速度,他还是知道的,越早到达案发现场,线索就越多。
他们看到了烟桥村屯的民警,但是没有办法,他们只能继续开过去,大胡子放慢了车速,但照面是迟早的事。
民警拍死在他脸上吸血的蚊子,走过来敲敲大胡子的车窗。
老马先一步拉下后车座的车窗,伸出去一张惊慌的脸:“警察同志,我们不是有意的,这是有原因的……有原因的……”
他似乎想打开车门下车,但又因为某种原因迟疑了,他成功将民警的视线集中到他身上,民警放弃盘问大胡子,往后退了两步,顺理成章地看到了老马怀里抱着的女孩。
老马的解释是,他和女孩遭遇车祸,女孩伤重晕过去了,叫天天不灵的时候,是大胡子好心载他们去找医生。
“都怪我,明知道鹅塘村的路不好,还要骑摩托,把她颠下去了。是我不对,我错了,你们要抓我……是对……对的……”
民警不会抓一个骑车把小孩颠下去的人,起码这事不归他们管,他们要抓的是杀人犯。但是杀人犯长什么样,多大年纪,有什么特征,统统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是市里的专家根据案发现场模拟出来的犯人形象。那个形象可以跟任何人相似,也可以跟谁都不相似。
按惯例,却还是要盘查一番的。
老马的功课做得很足,他家就住在鹅塘村更里面的一个寨子里,寨子里的人很少和外人来往,所以他说话有口音。他这回出来是想给女孩买几件新衣服,他早几个月就知道鹅塘村在修路,但是谁想到他们会因为资金问题扯皮这么久,不然他肯定不会骑摩托,女孩也不可能受伤了。大胡子则租了车拉货,水果禽类蔬菜包括砖瓦什么都拉,有时候也去寨里,所以跟老马相识。老马医院,他最后也同意了。
民警们互视一眼,对比手上专家提供的犯人形象,不相似性仿佛又多了几成。
“出示证件。”
“哦哦好好……马上马上……”
老马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连同口袋里的几张人民币一并递了过去,民警似乎是笑了一下,他还不把那点钱放在眼里,他往胸前的口袋掏笔,钱没夹紧掉了进去,原子笔被利落地抽了出来。他龙飞凤舞般写下两人的身份证信息,他们是这个夜晚出现在登记薄上的第十二、三个名字。民警将证件退还给他们,抬手准备放行,顺便借机打了个哈欠,村屯的初秋有着如水般的凉意,风像匹丝绸抚过全身,睡意就这么来了,可是该死的盘查还要继续。
如果不是那个女人突然现身的话,那么在老马和大胡子迭声“谢谢”之后,他们就该穿过烟桥村屯了。
那个女人是疯子,可疯子也是女人,也能生孩子。
孩子不见了,是女疯子弄丢了还是别人偷了或是被拐了,又或者已经死了,谁也不知道。
她突然就往车上扑,连叫带喊还她的孩子。烟桥村民说:“她总怀疑她的孩子被车子带走了,你让她疯一会,一会就好了。”
老马求助地看向民警,民警管不了疯子:“她打不伤人,疯完了你们就走。”
民警很干脆地走开了,路边放着凳子,他坐下去抽烟,女疯子继续拍打车子,她从车前移动到车身时,大胡子想油门一脚踩下去跑的,可是他很清楚这辆零件都在吱咯呻吟的皮卡跑不过警车,于是他理智地放松了右脚。
平时的女疯子或许真的只疯一会就好了,她找你要孩子,你没有,那么她哭一阵喊一阵也拿你没有办法,她是个瘦弱的女人,唯一的力气都集中在她的哭喊声里了。但这次她疯得格外久,因为里头有个女孩,女孩头上肿着包,多像她不小心把孩子从三轮摩托上扔下去时留的,她脖子上缠着的灰色围巾,不正是她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吗?她睡得那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孩子很爱哭的,把孩子的嘴捂住就不会哭了,就跟现在一样。
女疯子对着车子拳打脚踢,村民已经坐回牌室继续打麻将,民警不耐烦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身体转了个方向侧对着女疯子。
老马下了车,他轻易制止了女疯子往车里扑的动作。
他说:“大姐大姐,你行行好,让我们过去,孩子等着救命。”
女疯子继续尖叫,她的指甲深深地掐下老马的胳膊肉里,老马把她往外边拉,她不肯,索性一口咬在他肩膀上。老马脸一沉,反手一拧用力她甩在地上,她在地上滚了滚,两边脸颊擦出几道血痕。
民警似乎有动作,老马立刻换了表情,一面拉起女疯子一面往她手里塞了几张钱,女疯子的手被攥住了,她动不了,就只剩下叫喊,可是谁也不会听她喊什么,她说车里那女孩是她不见的孩子,谁信。这女疯子。
女孩醒了。她为什么会醒?她怎么醒的?她记得什么?她要干什么?!她头疼脖子疼浑身都疼,于是哭了,一听她哭了,女疯子倒是不叫了,她怔怔地盯着女孩,嘴里不知道念着什么,一心要扑过去,可老马不让。
民警认命地走过来,他知道要是不把女疯子摆平,那么今晚他的耳朵甭想清静。女疯子认得他的制服,她朝他扑过来,他嫌恶地躲开,女疯子扑倒在地上,又爬起来扑过去,他自然还是躲开了,她边扑边喊,这回喊得清楚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还给我!”
女孩慢慢停止了哭,她循着声音慢慢朝车子外面爬,与女疯子打了个照面。女疯子冲她傻笑,女孩并不闹,也没有被她狼狈的样子吓着,只歪头笑了笑,身体似乎向她倾了倾,女疯子激动得失了声,嘴巴开开合合抖个不停就要上前伸手抱女孩。
大胡子悄然做好发车准备,民警疑惑地巡视三人,抬手将女疯子的头发拔开,像么?额头有点;眼睛?眼睛都是圆的;鼻子?似乎也……他将视线转向老马,老马面无表情,他正在计算怎么样最快窜上车。女疯子不足为惧,但民警离得太近了,他只有屁股口袋装的一把裁纸刀,锋利,却太过小巧。
民警思索着,他现在觉得老马这张脸跟犯罪形象有些相似了,他跟同事打了声招呼,拿着图片重新比对。五成?不,七成?八成也有可能。睡意跑光了,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带孩子骑摩托发生车祸的村民,很可能是一起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看来大晚上被扔到这小村里喂蚊子并非一无所获。他注视着老马,缓缓摸向后腰配枪的部位。
女疯子冲到女孩跟前了,老马几乎同一时间做出反应,他用力擒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往她腹部猛打一拳,他选的角度很刁钻,民警也只是认为他在阻止女疯子靠近女孩。女疯子立刻倒地,老马伸手朝女孩抓去,要快,他仿佛看到大胡子在发动引擎,准备好飙车了,逃!尽快!
“……爸爸……”
女孩继续张开手,冲老马傻笑,口齿不清地喊“爸爸”。此时老马觉得后背的冷汗突然停止了。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寒噤,很快重新挂上笑,脚步的踉跄仿佛只是腿伤发作所致,他飞快地移到女孩面前,像模像样地将她抱进怀里。民警停住了摸后腰的动作,他打了个哈欠,该死的睡意又来了。
老马上车的时候往女疯子方向侧了侧,仿佛因为他左腿有伤走不平衡,只是一个很不经意的动作,正巧踩中女疯子的手掌,她尖叫着醒来,仍旧瘫倒在地上起不来,大胡子一踩油门,他们穿过了烟桥村屯。
三
警察盯着这里已经很久了,城中村人员混杂,农民工,站街女,流动商贩,小混混,还有贪便宜的新鲜毕业生,他们大多机警又狡猾,你问他话的时候,态度怯弱又诚恳,但实际上,他根本不会说几句实话,总是真真假假地糊弄他们。他们搬家总是很勤快,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那么多家什说搬就搬了,他们到某个出租屋,就把东西全展开,连同他们本身,跟附近的人很快就能混熟,甚至能邀一伙人一起吃饭喝酒,醉了就把身体叠在一起睡了。走的时候又十分干脆,东西一卷,什么痕迹也没了。这么搬来搬去的却又搬到原来的地方,周而复始。
他们能准确地区分警察和同类,尽管警察已经将他们的行为和语气模仿得足够像了,但他们说:“不是那些,是……气味。”
民警反射性嗅嗅自己的腋下,除了因为追捕犯人流的汗味,还会有什么?不过这不重要,反正人已经抓到了。
犯人要求喝水吃饭,得到同意后又提出要抽烟,被抽了一大嘴巴子,他讪讪地笑笑,摸着自己被打的地方,又要求了一次:“封建社会都兴给顿好点的断头饭呢,都新时代了,给个食堂盒饭我就不挑了,来根烟补上就好。”
“哟,还知道断头饭呢!”
“知道知道,我犯的事儿我清楚。”
“门儿清啊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有你受的,狗日的!”说话的是个年轻民警,警校刚毕业,面生,被派去城中村埋伏了大半年,有好几次都差点抓到犯人,但每每都被他逃了,更气人的是,就这期间,他又犯了几起案。
“你胆儿不只大,还黑!透黑透黑的!”年轻民警指了指门口,“听见没?那都是丢了孩子的家长,听说你被抓了,个个都恨不得冲进来打死你!告诉你,门一开,你就准备被人把骨头拆了!”
警察审讯犯人通常都有几种模式,爽快的就给个明亮点的地方,敞敞亮亮地让人交待个痛快,警犯双方合作十分愉快;对于那种狡猾的、心理素质过硬的就要用点非常手段,小黑屋,头顶白炽亮灯就是为了给犯人制造心理压力,打破他们的防线。
犯人眨眨干涸的眼睛,十分无奈地说:“我已经交待这么多了,怎么还嫌不够啊?警察同志,我也是要睡觉的,犯人也有人权,现在犯人要行使他睡觉的权利。你们不让就是侵犯我的个人权利,我可以告你们的。这样我们双方都不好,是吧是吧?”
警察不为所动,将灯泡往犯人面前拉得更近,他的脖子被一只手牢牢固定了,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得到灯光散发的炽烈的温度,以及飞蛾扑闪的声音和它的翅膀被灼烧的气味,蚊子在他脸四周更加肆无忌惮地飞舞,有些更是嚣张地钻进他的耳朵和鼻孔,他把蚊子吸进肺里了,这种感觉更要加命,他总是担心蚊子会不会把它的血管叮破,或者钻到心脏去了。
犯人睁开眼,灯泡的亮度让他的眼睛刺疼了好一会,才慢慢睁开一条小缝,他的脸色憔悴萎靡,头发油成缕状,灯光下险些要滴出油来,头顶散布着白色的头屑,嘴唇裂开一道道口子,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咸味铁锈味还有昆虫落下的毛屑味,很不好吃,他梗着脖子干呕了几下。
他老实多了,恹恹地耷拉着脑袋,做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好好交待!”
年轻民警蹲在走道里抽烟,老民警拍拍他的肩,示意他递一根。
“你家不是不让抽的么?”
“……”
“呵呵……什么时候学的?”
“还用学?又不是考驾照。”
“嘿……嚣张啊,年轻人。”
年轻民警站起来,扔掉抽了两口的烟,狠狠蹬着脚,一脸愤慨,老民警觉得很怀念,想说点什么咂了两下嘴又打住了,直接开口问审讯室里的情况,年轻民警的脸色更臭了,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那个人!他妈的居然拐卖了那么多人,什么人都拐,小孩,妇女,傻子,连老人也拐,就没他不能拐卖的!你说那些老头老太一般谁会去拐?拐了也卖不掉啊,他就聪明,把人往窑里送,还他妈特委屈,说他只负责把人卖掉,他也不知道那些人会丧心痛狂把人搞窑里去故意弄死再找窑主要钱!狗日的装傻!”
“哦哦,那些傻子怕也是一样的。”
“就是!”
老民警拍拍他的胳膊,把他拽进审讯室。加上逃亡的那段时间,犯人已经五天没有睡过觉了,极度困乏使他全身颤抖,太阳穴突突直跳,偶尔出现不自然的眼球翻白,嘴巴干涩,鼻孔止不住流鼻涕,警察拒绝提供纸巾,他只能艰难地吸着鼻子好让自己不那么难堪,但无事无补,他已经无力到连一管鼻涕也控制不了,他抖抖嘴唇,似乎呜咽了两声,两股夹带泡沫的口涎滴到了桌上,淹死了一只飞蛾和几只蚊子。
警察们很清楚,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了,这很好。
犯人是个有规划的人,他很清楚要找什么样的对象下手。妇女不能太年老,年纪大生不好孩子;不能太难看,最好不要读过书的;老人要那种看起来像被生活所迫,才会不顾年老体弱下窑讨生活的,这样不会让人起疑;傻子不要那种吃得多,力气大容易犯精神病打人的;至于小孩,要漂亮的。
这几类生意里,他最喜欢的是拐卖小孩。他并不是个坏脾气的人,相反,他的脾气相当好,来来去去这么多年,跟上家下家一直合作愉快,也正因为如此,警察以前抓的那些同伙还会保护他不被曝光,再加上犯人的面相和善,他去拐那些小孩时,几乎没谁有警惕心,有时糖果都不需,话也不用多说,抱着就走了,那些孩子很听话,遇见的人都没有疑心他不是小孩的什么人。
他会耐心陪小孩玩,再慢慢给他们洗脑,教他们要听话要乖巧,所以从他手里买走小孩的人家都很满意,就算司法加大打击贩卖人口的力度,就算他听到警察在抓他的风声,但还是收不住手又做了几桩案子。
“一般人卖个孩子两三万算高的,我手里的都是五万起价,最高的卖到二十万,是个男婴,我调查过,那家的父母都是高知份子,一屋的博士,基因好啊,将来肯定聪明有出息,人都抢着要。”
犯人终于得了一杯水,还有一个面包,他吃得急迫又狼狈,民警又递给他纸巾,他先抹了脸,再揩净鼻涕口涎,长长吐了一口气,身体抖动的频率和弧度慢慢降低了,心脏也恢复了正常跳动,耳边也不再有太阳穴的突突声,终于平静下来。他的话多起来,仿佛迫不及待,不等民警提问就主动交待了之前隐瞒的许多细节,这不是良心发现了,绝对不是,像他这样的老油子不可能有良心这种东西。年轻民警这么想着,他一定是知道自己逃不掉,所以破罐子破摔了,说不定还打着坦白从宽争取从轻发落的伎俩。
“不是我夸口,我从没虐待过小孩儿,那些小孩爹妈都泡麻将堆里,根本没空管孩子,肚子饿了喊要吃的,输了钱不就一巴掌打过去?我还得疏导他们的心理别留下什么阴影,这样人才会安心,谁也不想养个有问题的孩子不是?
“有些也不是一开始就好看的,就在地上打滚,是个天仙也经不起这么糟蹋啊!我弄来打扮得干净整洁,人都喜欢。
“本来就穷得苦巴巴的,还生了那么多个,拿什么养?还不是捡破烂。书肯定没得读,现在最大的那个都上初中了。要是没我,他不还在那个垃圾堆里?
“那个啊,医院捡的,那天本来要去偷另一个孩子,但是提前出院了,医院后门的垃圾桶看见了她,捡回去才知道有病,我还给她治病了,后来我白送给人了,一分钱没要,医药费也没要。
“我也不是谁来买孩子我都卖的,那些看着不像正经人家的人来买,我都不卖,我不能害了他们。”
“……”
年轻民警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抓着犯人的领子到跟前,瞪着他,唾沫星子直喷了他满脸:“这么说,你他妈都是做好事了?那些人的爹妈这样不好那样不好,你就观世音菩萨下凡,替他们重新找了好爹好妈,从此过上王子公主般的幸福生活了?我们这些警察不仅不该抓你,还要绣面锦旗给你,好人好事树新风是吧!你哪里有罪,分明是有大功劳的!我们还得排队给你敬礼!”
犯人缩缩脖子,吓得眼珠子乱转:“不不,我有罪,我是有罪的,你们抓得对,我该抓,该抓。”
老民警松开他俩,犯人跌回座位上,好像还有些惊魂未定,老民警拍拍年轻民警,示意他冷静,其他警员也这么劝,他下了好大决心才没一拳揍死犯人。
老民警问犯人:“这么说来,你卖的那些人家都是好家庭?没谁出点意外,就没谁退回来?”
犯人摸摸脖子,吞吞吐吐地说:“……有一个。那个女孩退回来好多次,每回都不超过半年。”
“哦?最后人呢?”
犯人的脸上浮现一丝懊悔,这是他被抓后第一次浮现这样的表情,即使在他承受极大的精神压力时,他害怕,油滑,狡猾,惊恐,但是唯独没有懊悔,这让年轻民警很挫败,他认为犯人如果不懊悔,那么只能说明,这个犯人并没有被真正的抓住,他还是有一颗犯罪的心!
“她……是个傻子。”他抖抖双腿,膝盖顶到了审讯桌,声音很刺耳,又费力地将两只手挨到一块,手掌和指尖像神经系统失灵那样抖动着,最终互相交叉到一起,他的全部骨骼被手和脚带动了,于是整个人都显得很懊悔,他觉得这是他人贩子生涯里一次不容原谅的失败,他竟然会拐来一个傻子,简直是对他眼力的一种污辱。
犯人有些不情愿地开口:“她是我见的最好看的小孩,很快就有人买走了,没过多久,人就说她不对劲,让我过去看看,我还是头一回碰见要退货的。”他想到了当时的情境,一般来说,人贩子不会去下家的家里,交易也不会在人贩子的窝点进行,但那对夫妻很着急,直接跟他约在他们家里。
家布置得很温馨,适合小女孩,可是她没那个福气,竟然是个傻子,一见到他就扑过来叫“爸爸”。他怎么会是她爸爸,果然傻得不轻。
傻子没有多少价值,犯人本想把她送回去,但已经找不到那家人了,听说女孩失踪后马上就搬走了,他才知道,自己竟然白替人干了件好事。
“我只好养着,她样子好看,倒是有人想买她,可惜都呆不下去,也是,孩子笨点没关系,傻就不行了,还只会喊人家爹,谁乐意?”
“这么说,她一直跟着你?多大了?现在在哪儿?”
“是。八岁多了……现在……现在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她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犯人约了下家在蒿菜乡的邮局门口接回女孩的,但其中出了意外,女孩不见了,他没有寻找,直接离开了蒿菜乡。
女孩睡着了,也许是昏了过去,她依旧枕着老马的肚子,安静得不像话,所以她没有听到两人在说她。
大胡子坚决要扔了她,老马的记忆里有一条路可以绕过芭蕉村屯到达耧车村,听人说现在差不多是被废弃的老路了,路况当然不怎么好,但是不会有警察盘查,他们安全了,女孩已经发挥完她的作用,该丢弃了。
老马不愿意跟他对着干,所以他只是略有迟疑就同意了。
老路没有铺设水泥或者柏油,也没有用碎石压路,老路前面有条支路,通往芭蕉村最茂盛的山林,只有满载木材的大货车嘭嘭嘭嘭地往返于这条路上,土质柔软的路段,车轮轧下的高度差达到一尺以上。大胡子好几次差点咬到舌头,饥饿也变成了愤怒,他责怪女孩加重了车体的负重,他要立刻、马上扔了女孩。
老马说再等等。
大胡子猛踩刹车,扭回头喘着粗气,四周漆黑寂静,月亮此时藏身云深处,偶有蛙鸣声穿破夜空,老马不用灯光也能察觉到他那双鼓瞪如铜铃的眼睛肯定布满杀机。
于是他说:“这里太空旷了,容易被发现。往前开开,那里山多,不会有谁没事跑那里去。”
“我扔!”他强调,“我去扔!”
老马无所谓地笑笑。
芭蕉村虽然叫这个名,但从不产芭蕉,倒是有许多长满楠竹的小山头,现在没谁理会它们,长得十分茂密,灌木几乎堵住了进山的路径。大胡子拎着女孩往灌木丛一扔,她的身体很快陷下去看不见了,走出灌林丛之后他突然想到光这么扔了还不保险,万一女孩醒了跑出山呢?她是傻子不错,可谁能保证傻子就记不住人脸?
大胡子打算重新善后,一个昏迷的小女孩,根本不用费他三根手指的力气就能悄然咽气。
可是打火机没汽了,摸索回灌森丛要花费不少时间,他迟疑了,最终还是放过女孩朝马路上走去,他跟老马不同,月亮露出一点点光芒时,他就迫不及待地跑起来,看到车子和老马依然停在那里才松了气,慢慢地调匀呼吸走过去。
大胡子少了许多抱怨,仿佛真的是女孩的重量导致车体颠簸的。
他们终于累了,近三天的奔波耗尽了他们的精力,大胡子感觉他的腿在发抖,胃里发出羞耻的叫声,他需要食物,迫切地需要。
他们停下来了,老马睡了过去,他被一声狗吠惊醒,他立起上半身,本能地掏出那把裁纸刀,这是他最后的武器。月亮最终没有藏起来,借着这点光线,老马发现,驾驶座上的大胡子不见了。
车钥匙不在,车门被锁了,老马砸了一扇窗户翻出去,深夜的山风吹得他起了鸡皮疙瘩,他阴鸷地踢了一脚轮胎,骂了一句:“操!”
狗吠声似有若无,老马浑身发冷,他没有拿定主意,大胡子是暂时离开一会,还是打定算盘把他困住?他抽着烟强迫自己冷静,他们是多年的搭档,犯的事数都数不清,可说起来,就前几天那桩事最严重。要命的是,那事他是主犯,刀子是他捅的,胳膊是他砍的,大胡子充其量就是个旁观的。
他再次狠狠骂了一句:“操!”
老马很少有这么失控的时候,他骂了一连串“操”之后,稍稍冷静些,他开始思考。
烟桥村的警察给他提供了一个讯息,宏泰镇的案子虽然事发了,但是他们还没有掌握犯人的具体情况,这对他很有利。通常他都会避开装有监控的区域,再加上适当的乔装,直接收集到他相貌的可能性很低。杀那人时溅在他身上的血他已经擦洗过了,血纸也让大胡子烧了,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对方反抗时,伤了大胡子的下巴,他的大腿上也有一道伤口,他没有清理现场留下的血迹,这就意味着他不能让警察得到他的血液样本。
狗吠声突然停止了,借着月光老马看见那个方向隐约闪过一道灯光。那里是个临时房,房主已不可考,反正无人收取租金,进山伐木的工人有时就在那里过夜,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出现在房屋里的却是个女人。她带着一条狗,可是狗被大胡子弄死了,她惊醒了,听到有人进来了,她拉开灯,但是很快就被大胡子把电线扯断了。她的第一声尖叫还没有出口,一只粗硬的手就捂了过来,她几乎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地就被压服在地上,脖子以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弧度反扭着,她艰难地吞吐着空气,全是那只手掌的汗腥和烟味。她用力挣扎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徒劳声。
大胡子攒了力气劈晕她,摸索着将她跟床柱绑在一起,他撑起半脆的身体,汗从他的额头滴滚到地上,膝盖打了个突,又坐在地上,身体一阵阵发晕。
“他妈的!”
如果不是那只狗,他只要弄点吃的,该死的!该死的!
他找到些吃的,两手并用塞进嘴里,喘了一会气,缓缓直起身,她的身体折成九十度靠着床柱,头歪向一边,在月光下就是一个撒了点银色的黑团,没有一点细节。
大胡子把手伸过去,先碰触到的是她的脸,柔软,细腻,并且温暖。像干天物燥的野外,两块火石要命地在干草堆里摩擦撕打了一会,突然发出“呼嘭”的声音,一簇火苗烧起来了,从腹部很快窜向胸口,又窜回下腹,某种情绪开始汹涌。大胡子警醒了些,手离开了她的脸,身体也往后退了退,他是要起来的,他也真的起来了,可是步子没有迈出去,很快他又重新蹲下去,这一回,他伸手的动作十分粗鲁,把她拖拽放平在地上,上衣襟被撕开了,他闻到了某种类似迷幻药的香气,它们狡猾地从她的皮肤散发出来钻进他的鼻子,又顺着血管流窜进大脑,让它逐渐失去了理性的机能,他听到呼啦呼啦的声音,那是自己的粗喘以及吞咽喉咙的饥渴声。
女人慢慢醒过来,但一只手依旧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自己四肢的无力,她流泪了,为自己的鲁莽和不幸。身体在大胡子的粗暴的动作下渐渐失守,她颤抖着,哆嗦着,也绝望着。
这里是芭蕉村最偏的一处,树木保护条例让工人进山砍伐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不知道期待谁来救她,谁呢?会有谁吗?
她再次被劈晕了过去,晕之前,她似乎看见另一个人影,是不幸的翻倍,还是终结,这要她醒来了才知道,如果她能醒来的话。
“有病啊你!”
老马手肘撞的这一下不轻,大胡子失去平衡跌倒在一旁,脑子里不断咕咚咕咚蒸腾得几乎要爆炸的热气渐渐平息,冷却。身体也跟着冷静下来,他从地上站起来,身体打了个晃,声音略有些不稳,却颇不以为然:“是病了,来治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说:“被你打断了。”
老马脸色阴沉,他不赞同大胡子的做法,节外生枝又容易打草惊蛇。大胡子嗤笑他没种:“你当她是个什么好东西?呸!荒郊野外一个女人,不是等着被干是什么!老子干死她活该!”
他踢踢地上的女人,即便只有一丝月光泻进来,也足够让人察觉她几近全裸的身体折射出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瓷白。
老马把女人的嘴堵上之后,原本站在他俩中间,他往旁边走了两步,又往后退了退:“那你继续,我找点吃的。”
他点着打火机找到些食物,然后拿着它们走出去。
大胡子提提松了一半裤腰带,跟着老马走了两步,语带猥琐地说:“我尝个鲜,老马你不会介意在我后面吧?”
老马嚼着东西含糊地回绝了:“看不清人脸,倒胃口。”他挥挥手,催促大胡子,“你不是要治病吗,赶紧的,别带病上路。”
大胡子没有作声,身上原本有些复苏的欲望突然就消失了,他盯着老马好一会,仿佛要将他的后脑勺盯出一个洞来。他冷笑一声,转身系好裤腰带,检查一番女人身上的绑绳,然后一脚将她踢进床底。他很清楚,老马不会阻止他杀女人,但也不会帮他。所以女人的生死,就凭她的运气了。他收拾干净屋里留下的痕迹,就算女人有幸没死去报警,他也料定那些脓包们什么也找不到。不过,如果真是那样……大胡子再次从鼻腔深处冷哼了两声,他就要让她知道,一个荒郊野外不要脸的骚玩意儿的命该是什么样的!
两人拎着死狗,沉默地往皮卡走去。大胡子看到了被敲碎的车窗,他什么也没有说,将死狗扔到后车座,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老马闭上眼睛,大胡子也是,他们北京市治疗白癜风的最好医院白癜风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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