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子,本名岳重,根子是祖母所赐乳名,后用作笔名。年9医院,祖籍山东郓城,旅美诗人,年“北京文艺网诗人奖”获得者。年夏毕业于北京男三中,年11月到河北安新县的端村公社大淀头村插队4年。
年春天开始写诗,为白洋淀派最重要的成员之一(另外两名为多多和芒克),之前,作品从未正式发表,作品大都在流传中遗失。后长期辍笔,年11月经当时的国务院文化部长特批,返京进入中央乐团,男低音歌唱演员。年代中期曾尝试重新诗歌创作,不久又偏废,直到近年来才再操诗业。
年2月考取全额奖学金赴美国留学,在哈特福德大学哈特音乐学院歌剧系获硕士学位。之后在美国的电视台和广播电台作播音、主持和制作工作至今。
年轻时好读书,却仅限文学,且基本只读翻译作品。中年后热衷快走和拉伸,喜欢平价的红酒和雪茄。
·北京文艺网诗人奖——根子|纪录片
“北京文艺网诗人奖·根子授奖词:
根子是中国当代诗的源头性人物,他在年代初写作的《三月与末日》、《致生活》、《白洋淀》等长诗可谓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的里程碑。在那个特殊的历史语境下,根子的诗横空出世,其浓烈而特异的现代主义风格仿佛从天而降,对诗坛产生了震撼性的影响。在这些为数不多的作品里,根子对宏大象征与神圣话语进行了重新书写,将思辩与批判,荒诞与诙谐,受难与自省熔于一炉,表达出生命绝境中的精神力量。根子采用了寓言式的写作策略,营造出各种超现实的情境,将现实社会与生活经验作了高度艺术化的处理,在美学的创造性和思想的深刻性上都抵达了难以企及的高度。我们从本名岳重,曾是中央乐团的专业男低音歌唱家的根子的自由体长诗中,还可以感受到那些抑扬起伏,变化多端的音乐之声拓展了汉语新诗的节奏模式。不仅抒情诗在根子的笔下早已凸显了九十年代占据主导地位的叙事性,他诗中的抒情主体也被幻化为多重的戏剧化声音,大大丰富了现代汉诗的表现力和复杂度。鉴于他对汉语当代诗的非凡贡献,特授予根子北京文艺网诗人奖。
”作品选读:
●字幕:夏季露天日场(节选)
宣叙调
我洋面的午夜蓝是默许盐的自渎,
与月神有序的更鼓无关。
退潮的木槿紫色也只成全了沙的昏厥,
未传染雾炮的惊恐。
并非一部精密的历法
能荫蔽昼与夜的轮番奸宿
再校正无影灯不平稳的耕作。
海妖的闺房中
摸索不到年代倾覆的髋骨;
废桥总是不雅的。
漩涡更没有轴
能策动环形山开颅手术后的性别;
潮汐的屏风间我不悬系吊床,
偷运朝代印玺的游艺木马
被单程滚动的回响驱赶,
无视日晕的靶场已经侧切。
海王的马厩外
门从镜子里面锁住,
映像的钥匙却藏在虚掩的风景中。
光的碱
沉积成幻觉的白翳,
无骨的桅杆因梦境太短而盘卷起来,
像一条驯兽长鞭。
不向任何角度放牧多足的投影,
我听任所有的方向以继母的干练
分头打磨产钳的号令。
发育不足的人鱼
要等初夜的香客触礁,
才草草校对惯性的臀形竖琴。
植物的宗教,
候鸟的道场。
为使夹生故事的漆皮呈柿子的金红,
败坏的泥泞
鼓噪冥婚弃婴的施洗和声,
烹煮占卜的水晶鱼缸。
只有当
骨盆两舷的沉船板壁上
挂满油黑绳索的底舱
图谋诱拐海水铁灰色的童贞,
夏天多菌的锚
才勾摄年代的水母亵衣。
这个季节,这个创口,
以规范的胎位和完备的红肿
令牝鹿的欢叫板结:
每逢日晷用轮回草药消毒的桨尖
戳点温差的鼠蹊穴,
进化的镜框就往冥想的额角
敲进蟹爪长钉:
壁虎彗星雨逃窜托钵
僧翅膀上花粉黑红菩
萨的烟蒂大如卷心菜
视力不济雹往侧卧的
钟磬上列队撞死擦过
宴会的台面餐巾的中
心热度近于岩浆的暗
红马粪摔扁像灵魂夜
后剃度的毛孔是繁星
来不及躲闪了,
傧相们已挤出电梯。
日照鼓手先于仓鼠潜入洞房,
午睡的冻土拱顶就此坍塌。
星鲨的标本被舌红色的瓦砾掩埋,
尾鳍与夜曲相继熄灭。
从失忆的不冻港打捞起来,
蜃景集装箱双唇被数据堵住,
塞进推理运钞车的装甲,
行星耐磨的秘诀就此失传。
拆散冰点的橄榄念珠,
癫僧在棋盘的极圈以外播种。
预感在正午准时短路。
不待窥淫者扶正眼镜,
编年的沙盘就被核算的日光灯浇灭;
文字的结石
掺杂着刻度滥交的扁虱,
流经不孕的沙漏之腹。
引用剑齿虎的呻吟,
蝉蜕炫耀来世的宁静。
围绕极昼的木炭界碑,
季风装扮成我边际的石灰柱廊,
以育罂暖箱的恒温
嫁接手语纸扎的冠缨。
被彼岸净土拉直了掌纹的索桥上,
时差的新寡依扶圆规的轮椅
滑向这座马口铁的庙宇:
每逢热浪与寒流在公转的黑市兑换,
我的陨石脖颈上
就留下气象卫星掠过的粉笔公式。
如巨蜥的瞳孔,
最理想的绝境都是绿色的。
只须从六月的悬崖再跨出一步,
即可坠入真理的蹦床。
灵感取自先贤嚣张的马刺和简约的便壶,
有助于勃起和指控也顾及
圣徒们的秘密股份,
钟摆因蘸过记忆的磷粉,
表盘的低烧不退,沿雨林倒伏的吸盘唇角,
未施割礼的电池图腾
用被诱饵追捕的鼠夹作摹本
组装白垩纪的石英刑具。
水银柱的牙床如此刚劲,
清脆地咀嚼视觉的贵重下肢:
燕巢与落叶,雪兔和雨蛙,
酷暑四壁上披着风干胎衣的浮雕
只待哺乳期蜡烛的婴啼冷却,
就一并显灵。
惧怕霜的肤色醒来说话,
冥河中梦游的站笼
悄悄停靠在露水哑剧的声门。
不巧太阳烂醉而归,
像狱吏污脏的红铜耳环
在我早餐的玉器汤盘里浸泡磕碰。
朝霞是日历街角的劫匪烦躁啃噬的指甲,
晚霞增生的刀疤比刀刃还要锋利,
能割开任何一个半酣的忌日
随时都乐意翻转的裸背。
晨曦白炽的砾石
厮磨陪葬大提琴的腰窝,
直到黄昏出血。
此时闪电戴上锡箔手套摸索窗闩,
死神为石棺拧紧脚踝。
随后蛇信修剪耳轮,
语言俯视摇篮。
时间的疣本已结痂,夏天
又往信众的死井鼻饲冷藏的新脓。
星座失语的现场不设警戒,
信鸽得以把夜逐出睡眠。
所幸梦的翼展更为宽大,
远非十字架的双臂所能把握。
可胜任旷日滑翔,
戴脚镯的弓弩吞下自己的准星。
不单是亮度的罪过,
别以为鸟鸣解不开最后一颗纽扣。
旱季的肩油腻健硕,
撑裂史吏养子们合欢的浴缸。
溺尸般轻浮,
大理石香鼎和镀镍的谱台
就此向洪汛将至的寝宫辞行。
在所有的方位被采摘之后,
仅存的抉择是要不要走进鞋:
当我迟疑该不该把一阵火辣的阵雨
当作一场正式的昏迷膜拜,
代谢研磨出的安息香
稀释成没有皂沫的语法。
让爱的偶蹄踏进深夜,
梦的水位会从清晨溢出。
一旦赌局开盘,舵轮的秒针把手
将准确击中我紧缩的下巴,
无论阵痛缓急,视野一概早产,
一着陆便遁入发情柏油的叫卖沼泽。
把忘却缝合成岩画的庆典上,
鸡胸的风筝拖曳燧石熨斗升空。
因太纯洁而不对称,
树瘤说出未成年的舌头。
时间终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时间了,
正如它在开始之前就早已开始。
丑角从不在悲剧的结局谢幕。
隐瞒了海啸的低频,
水仍是唯一可预期的灾祸。
赋格的刺青羞于在解冻的石碾上定妆,
恶梦的裂纹已延伸到假设以外。
不会再有乐章间的休止区隔生死,
所有的早晨都粘在了一起。
永恒的全程将一直如此喧闹,
除非失聪的天使听见童男的号角。
卸掉山的鞍具,
修女院的牙箍就咬断钟绳。
圣母黛青色的腹线一经涂改,
马戏场的钢索把冬天吊向闲置的码头,
窝藏了沸点搜刮的全部赃物,
锈损的雨季随时乐于还俗。
像海滩的空瓶子那样充满敌意,
户外的裸体都不是来自室内。
公共泳池把触觉镀釉,
集体的大腿只热衷行走。
当歌剧院被暑假晒黑,
世界就失去父亲。
即便涂了防晒油,
一个季节仍可呈放射状扩展,
如贪婪的涨潮吹响羞涩的海螺时
四散的颤栗。
偏偏夏天是个偶然的事故,
就像暗礁突然失重。
连苦行的使徒也穿上脚蹼,忘记
私酿孽障的汽缸里容不得一丝光亮。
乐观水蛭的履带碾过我的咽喉;
昨天的明天伙同明天的昨天
只凭彼此狡黠的眼神互换,
就用含钨的口涎
在我粘土的胸膊上
烙画叶脉的嘶哑纹身。
我不重复,
我被重复,
遗忘以湿度的落差再版,
受磨损的是我。
我无节奏,
我即节奏,
拍节由我开始敲击,
我私藏振荡的麻木。
可是不堪模拟或先于宫缩的,
就已经是神明本身。
粗砺的绳结不善记事,
猛地跳出汗腺坏死的掌心,
顺便揭去古币的旧茧,
情节的伴娘只好悻悻提起长袜。
无论怎样奢华这仍是俗套,
铲雪车的挡风玻璃上火山灰层层堆积,
如超度的暗房里
尚未显影的分分秒秒那样互相张望。
一份晨报和一本晚经
卷起仿真小牛皮的逻辑剑鞘
紧裹我尚未淬火的腰甲,
比森蚺大蟒的双腿还要致命。
诚然信仰产自燥热,
但只有圣城不需要冬天。
试想一颗直径三个月的星体意外从地狱折返,
还掏出一串备用的尘世钥匙,
就不必再躲进壁橱里去(阳台上或许更糟),
免得天堂检疫员的秘密座次
从因果的气阀泄出;
初生的试管也将因充血过度,
饱胀如临终的氧气瓶。
至此
再难修复异教徒的扁平鼻梁,
须另选一块比十戒更富弹性的石板,
承受惺忪晨祷的匀速叩拜。
遵奉明暗轮换神喻的,
只迎接纵向袭来的季度,
像枪膛里静等的弹壳逼视撞针。
除了钟杵的剖面,
受戒的灯塔从未见过别的神迹,
守节的母语
堕落得没有一粒雀斑。
星光点化暗堡粘连的表芯,
满月独占银河中唯一的高凳。
无论盗汗的猎隼
是否会被内褶枯涩的清晨捕获,
睡魔在吹干头发之前
已背熟历史点滴瓶中的配剂秘方。
如先知善辩的门齿,
暑热风车上最后一叶盛大的帆翼
作势要搅动冰层鼻鼾的异香,
慌乱间我记起
我自己就是风。
我记起我自己就是
光的簧片。
认出上个世纪的岩芯是某种稀有的矿苗
未必不被下个周末的救赎海报复盖,
一支箭射入肺叶后,箭簇便不再呼吸——
征服者只需要黑暗。
而他的全部想像即是黑暗。
偷吃祭坛零食的女尼们
胸围还未引爆即被迫谢幕,
逐个跌进启示录铲车的乐池。
在皈依霓虹天象的假面舞会上,
隐身术照样能把幽灵灌醉。
完美的死亡应保留全部僵硬,
应有比光年更耀眼的尺度测量梦呓的射程。
到了能分辨理性隧道酸碱度的时候,
再从时间退出就太晚了,
造化的食蚁兽
就把守在炼丹书房的火警出口,
纵使参禅玳瑁龟的足迹再现,
也休想把禁果哄骗进生命。
四个季节即是一个季节,
如一件碎尸案的四肢,
都拒绝伊甸园验尸官的指诊。
冬天是夏天的夜晚,春天
是秋天的早晨。
避开地下河的无风带,
肉食的始祖鸟
租赁饥饿骑士复活的石窟传教,
手绘失眠禁猎区的探宝流图,
解开海葬圣妓束腰的缆绳。
剃毛的避暑地
令秋天都显不出年轻。
摩西还能看到主吗?
哭墙上的悲哀如何排列?
即便恺撒的钩鼻
也嗅不出摘去橡叶冠的阴谋。
须知这是现世停机坪上仅存的座标,
扑灭壁炉,雪橇的双膝错过最后的驿站怎么办?
铲掉雪山脚的苔原地衣,
青春期稀落的藤壶
再难遮掩爱神难看的尾骨。
从顺时针拧动的密码锁
已吮不出远古的母乳,
侧身闪开,我让赶赴早衰急诊的
挪亚彩车招摇驰过。
总该还剩几座未被曙色淹没的蚁冢
高出时间的洪水之上,
供手指干尸的仪仗驻足。
须完全停下来方能享受晕眩。
若不像雹那样苍白,
破碎锤绝不会摆动得这般玲珑。
谁忍心看这不贞的脂肪?
整栋凶宅,连同露台和阁楼,
已像河底的树干般蓬松。
如今不下雪也能相爱了,
难怪少年的益虫在书页间走失。
若要对旺季毁约,
还须赶在树影灌浆之前;
在猛地并紧的象牙上
杂食闹钟的铲形齿留不下咬痕。
公元的流水线,
仍按期批发原罪盆景的化肥。
不善飞舞,
我耳朵的质地是软木,
是我丝绸的绳梯吸附了猜忌的苔藓。
陈旧的器官,连同粘腻的惯例,
在进制暖房的室温
让乘法的长脚蚊蠕动的时候,
又萌生针叶与阔叶,
草编成九十多天的飞毯,
没有锚链,也没有龙骨,
却硬要承载十二匹青铜的猛犸,
翻越仰卧的平缓峰顶。
按蜂巢的草图捆扎的皮筏
就算充填进不可穿戴的零星皮屑
和漂有蝇群的稀薄羊水也仍不宜乘坐。
鹰的粪角质匮乏,
已无需再聚集成可用来
镌刻神龛的瀑布。
雷也坠毁,
全身霉点斑驳,孵出的是早夭的陆生藻类,
被汛期断层上茂盛生长的死鼠珍藏,
使树冠徒然阴森博大。
留下腐臭番茄的假发,无需再涂唇膏。
仅存的几缕白夜的蝎尾遗漏的异香,
更绽开晶亮复眼的毒蘑,
不容窥探。
其余终于是
永不卷曲的青葱高原,
终于是雾的不衰的合金之菊;
是在音乐昏黄的臭氧层上暴虐矗立的
最终痊愈的交响石狮。
在极光的褴褛鬃梢,
海的伞骨放肆发育。
滚烫的雨水
刚要往岁月的寒湿酒窖里
浇铸一座知觉的首都,
雪的营火
就随着扭捏的年轮溅出地面。
痛楚的乳晕曾融开一整座内陆湖泊,
它的四周却再没有节日蔓延。
于是靠假寐篡位的更夫
以垂死的握力替众神的阳寿把脉,宣称:
这是仅存的气候,唯一的季节;
时间的最后一道着色工序。
趁复调的纺锤尚能追上织机的急板,
别让骷髅额镜的声纳早泄,
容它闯入记忆的后宫
去追捕四散奔逃的脚灯。
反正另有众多非婚生的星系,
将用发达的木辕
冲撞闹市臼齿的圆舞。
雪不是白色的,
它只是没有颜色。
只管庆祝吧,
你们不可冰敷的灵魂。
又到了紫外线带菌者的感恩节了,今后
雪崩将比大腿的外侧还要乏味。
倘若时间终将泄洪,
火就蒸发掉背景:
袒露墨绿色的脾脏,它的军团
像融雪的藤蔓萎靡欢畅。
从坐化黑熊的褐煤眼睑淌下,
向妊娠纹不祥的纬度,
向不需钻木就能许愿的午宴俯冲。
耳膜即兴增厚成藤盾,成人礼
在分贝临时堆砌的黎明举行。
舞男们着童装,
臀部成熟如远征舰队的满帆,
尖声复诵海鸥的酒歌,
成群涌上钢琴教室的珊瑚礁盘。
于是浮冰脱帽,
依次退出五月的灵堂。
管风琴采石场遭弄臣洗劫,
碗形剧场像牧神的眼眶一般荒芜。
法典美食家离席时
窃走石刑代笔者的牌位。
断头台上的悬斧坚信:
与铡槽合拢后,新的纪元将严谨与处女无异。
哲人殡仪馆的美容师摘下狂欢节的假面,
炼狱中也有淡季。
一座城市在弥留时,
会把流亡到下游的每个月份都召集回来,
把悔恨熔化不掉的伪币
陈列到来世的甲板上晾晒。
万一捕鲸叉偏离磁场,
只须给罗盘的腰下再垫上一个枕头。
被地平线的琴弦割断咽喉才唱得出晨曲,
穿透明雨衣的带位员正要开口,
大教堂水族馆的枝形吊灯却骤然大亮,
令敏捷的奸夫们逃避不及。
独目的旗语水手与几千只果蝇对视,
上界的冰湖却只容一位罪人水疗。
玻璃不是冰冷的,
它只是没有温度。
死更不是静止的,
一切还没有开始。
但记忆的松明已快燃尽。
盛夏桥闸的两翼正徐徐张开,
比女巫的接生还要庄严。
海盗的炮衣褪到假肢以下,
冻雨的遗腹子投胎成无鳞的下午。
早在伪誓氧化成竹简之前,
雨就玷污了每一个凶兆,如今
连预言末日这么下流的差事,
都需诗人亲临剪彩。
这首序曲奏响之后,
救世主的偶像将用陶瓷成批烧制,
单柄望远镜须持续加热
方能读懂忏悔包厢里的腹语。
不管生日的舞台暗转多少次,
卸妆后的童车
终归逃不出高龄的独幕剧。
人从不为孕妇建造雕像,
都市中绝少见到彩虹。
难产圣婴的脐带
与七种拱起的福音争辩,
汗渍的辐射能
击碎养蜂人的一头红发。
他听凭一枚镶有大教堂花窗的戒指
从手指爬上肘弯,
没留意这蒸热的孤岛
并非从井底被出家的精虫苦苦举起,
而是多产的蛙卵
在闹饮时拥挤而成,也没质疑
在一头海象粘滑的脊背上
太空站的陀螺是否真能单足起舞,却搪塞说:
这理应就是幕间的暗转,甚或就是幕启时
冰川崩塌的掌声。
初稿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白洋淀
1
我伤得不轻
桅杆被雷砍断
我像帆一样
瘫倒在炽亮的阳光的沙岸
我从汹涌的海上来
却干枯得发脆
我全部的水份——
脑浆,胆汁,骨液
一律充当了血,留在海上
流得一点不剩了。我估计
每一道海浪的顶上,都应当
漂着两三朵红罂粟吧
没有
海的大笑
我当初跌倒时,心脏
从胸上的伤口里被摔出
湿漉漉地
滚在我头旁,现在
也皱皱巴巴,裹满了沙粒
海藻是不是这样腐烂的
鹅卵石是不是这样形成的
命运大致如此
但是死或不死
仍由我自己主宰
怎么可以
马马虎虎就被埋了
船完全被撞破之后
也就不会沉没了。它的
每块零散的木板
将永远漂浮在海上
我伤成这样
我的眼睛看到过的一切
都是杀我的凶手
我诅咒过
所有有鼻子的脸
所有不结苹果的马尾松
现在,我是仰躺着
除了洁白的天空
什么也看不见
让杀人犯们远逃吧
只是这淡薄的云
这高高的抖瑟的风筝
它的细长的系绳
是不是仍然拴在
太阳铁青的手脖上
我还犹豫什么
我还留恋什么
死的使者——
海浪不倦地牵动我的手臂
没有红罂粟
我何至于向高高的礁石翻浪
不捡拾遗失的心
不索讨奉送的肝胆
我是一具睁着眼睛的尸体吗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
我走进一片无边的桔红色的雾中
万一我知道我活不成了
应当告别什么
阳光灿烂
大海蔚蓝,沙岸金黄
我急忙闭上眼睛
连我自己
都不怜悯我自己
我受骗
是因为我爱好出卖
我大睁着眼活着
才被太阳的剑砍在世界上
迸起的火星
灼成瞎子
我如果不闭起眼睛,恐怕
连什么也看不见了
连桔红色的雾也看不见了
缅想——
垂死者的回忆
充血的顾盼
岩浆层中的欢呼
桔红色的海底
我能认出
哪个方向
有闪烁着的白珊瑚
伤口大张着,却像一只
暴怒的眼睛,直勾勾
眨也不眨
搜寻着凶手,要求惩罚
“复仇!迎着匕首,死去吧!”
伤口嘶哑地咳嗽
却呕吐不出什么
荒凉,空荡的石窟
还有
回声与桔红色的雾
2
我到处是创伤
像一片龟裂的土地
我小的时候,黄昏
躺在湖中的小船上
浪拍打着小船入睡
公园里打鼾声
风像肉感的吻
吹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一松手
木桨垂入水中
打碎了湖上最后一条晚霞
于是,除了星星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到了暮色最浓的时候
湖四周的灯光,突然
一起闪光。那时候我还小
没搞懂,为什么
这样一个巨大的亮晶的
花环,会猛地戴上
我的船头,我的肩颈
滴着水珠
龟裂的土地……
我小的时候,夏天
游泳池发出柠檬水的芳香
遮阳伞白得耀眼
蓝色的天是透明的
蓝色的游泳衣是不透明的
蓝色的天上浮过雪白的云
蓝色的游泳衣上
露出乳罩的雪白的背带
那时候我还小,没搞懂
天鹅为什么
非要藏起翅膀不可
土地在龟裂……
我小的时候,晚上在
剧场休息厅,朦胧瞌睡
脸枕着皮沙发的靠背
凉滋滋地像妈妈的手臂
“爸爸的绿台灯
挂得多高呵!”
我喃喃梦语
“熄灯吧,妈妈
接着讲
你昨天讲到
奥涅金叔叔……”
那时候我还小,没搞懂
爸爸为什么
那么晚还不关收音机
阳光
土地
无论作为致命的负伤人
还是邪恶的复仇家
我都应该接受
死的审判
我本来不应该
在上帝面前耍赖
可是我怎么甘心
永别这几个生活的奇迹
我非常不情愿诀别
秋天树上的最后两片
摇摆的铃铛一样
叮咚作响的树叶
不情愿诀别
路灯下的雨夜
像姑娘水汪汪的眸子一样
淌着雨水的玻璃窗子
不情愿诀别
有声的晚风中,烟头扔到
杨树杆上,飞起的火的彗星
我非常不情愿诀别
桔红色的雾
让脚丫子烂掉好了
走到哪里,泥沼,冰河
头上的星空永远迷人
死是微不足道的
我并不怕这个,挖坑吧
但是有一个条件,作代价
就是
允许我永远不睁开眼睛
让我永远看得见
桔红色的雾
“这容易。”
海浪不倦地牵动我的手臂
我永远合上了伤口一样的
眼睛
伤口却像眼睛一样大睁着
疼痛
●致生活
喂,你记牢我现在说的,
我的眼睛复明了
以后,也只有我的眼睛
还是活着的
我将努力作到比镜子
更单纯,更肤浅,更诚实
也更专断
镜子只能是眼睛
我倒要试一试,这样做
是不是可以稍微制缚一下
你对我的愚弄,你将会不会
有所忌惮
以后
我的大脑像狗一样伴随我
机警,勤勉,驯良
我相信它,溺爱它,以它为主
我的眼睛倒是一只狼
愚蛮,爽直不羁
我蔑视它,欺侮它,以它为耻
我牵着它们俩
来到喧闹的波澜面前
狼瞅了一眼又黑又冷的水面:
“这是海,没有边际的。”
示意我不要冒险。
狗嗅了嗅又黑又冷的水面:
“水是甜的,可见岸并不远。”
我斥退了狼
尾随着狗扑向你的怀抱
狼勤勉地跟着我们
水越来越黑,越来越冷
渐渐发咸发苦
狼沮丧地唠叨:
“这是海的水。”
狗没有理睬它
继续忠实地带领我
游向你的深处
风卷起波涛
狗被呛得咳嗽不止
“会有岸吗?”狼不安地问
“不能是假。”狗挣扎着回答
我们越走越远
出发的岸已看不清
狼咆哮着:“不可能有岸!”
水━━你诡诈地顶撞它
咆哮着,举起岛屿
“看见了?”狗讥笑狼
“那是水的姊妹,━━
风吹来云的影子。”
“怯懦!”
我们靠近岛屿
岛不见了
“看不见?”狼讥笑狗
“总会有岸,水是甜的。”
我们游了很久
靠近了许多一纵即无的岛
波浪滔天,狼
沉默了,咬着牙齿
狗勇敢地挣扎
然而还是看不见岸
最后,狗用尽了力气,说:
“岸大概很远。”便淹死了
如今只有我和狼,还有
狗的僵硬的尸体
站在你的暗礁上,水
是甜的,但谁也不会知道了
我由于虐待了诚实的狼
才失去了诚实的狗,现在
狼在准备向你复仇,我坚信它
喂!生活,你牢记
我现在说的,以后
我不能再姑息你什么
大脑
已经死了,被你累死的
眼睛
将带领我前进,它
像镜子那样
单纯,肤浅,诚实,专断
不要忘记狼的认识
——真正的岸
不错,过去
我就是一只狗
嗅着你芳香的水草,却不知
走向无底的海
不错,今天
我只是一只狼
嗅不到你水草的芳香,却
知道你是无底的海
大脑像块石头那样沉默了
现在,我
不能问,也不善于听
我要求你把一切都让我看见
狼是刻薄的,急躁的
花香鸟语,它不感兴趣
即使是肉,你也不能说:
“明天给你。”━━
你到底有没有?
如果你说
“我的风浪虽凶,却并非没有
尽头。”
那么,住口
浮起你清晰的岸来
如果你说
“我的面纱虽厚,却确实是
美丽的。”
那么,住口
扒下你脱不完的裙裾!
如果你说
我萌芽虽弱
却迟早会长成
那么,住口
苹果在哪里?
如果你说
“我虽然像蛇,却真是蚯蚓。”
那么,住口
这是土地,翻掘它看看
如果你说
“我虽然穷,却已经积着
珠宝。”
那么,住口
打碎这透明的玻璃
如果你还要说
“这太欺负我!”
那么,滚开
还我爱犬来!
你能欺骗眼睛吗?
你躲得过镜子吗?
用你的咸水
浸烂瞳仁吧!
你敢抚慰狼?
如果你根本不能哄住它
那么乱咬你是应该的事
我还要诋毁你,因为大脑
已经冰冷,我
绝不思考
绝不思考
有香气的是不是真正的花
绝不思考
映在水面上的是不是真正的太阳
绝不思考
或许你是深奥的
不,脑海早就成了一片废墟
那里没有地方容你的雕塑
有形有色的梦幻
不能远于五公尺
要不是你
以无数个五公尺
把大脑掐死
我怎么不听狼的指使?
要不是你
从来没有坦白过你的不美
把大脑气死
我怎么能容忍对大脑的作践?
脑子活着的时候
我曾熟悉你
现在不行了
眼睛是我的主宰
你所谈的现象和本质
你所谈的主流和支流
是不是
说给一只狼听的?
那么你只能得到答案
河是浑的,海就是浊的
树是干的,果子就是瘪的
脑子早已
冤屈而死
眼睛是懒惰而贪婪的
它看到了遍地的农民绿色
的痰
不会想到人民的崇高
它看到了姑娘的污脏的
肚脐
不会想到爱情的伟大
它看到了白天的敌人
晚上互相鸡奸
不会想到行为的纯洁
它看到五公尺以内
不会想到
五公尺以外
大脑已经
劳累而死
喂,生活
你记牢我现在说的
眼睛是狼,它已复活
它受够了凌辱,以后
只有它,为我活着
单纯、肤浅、诚实、专断
你有本领
向大脑的幽灵赎罪吗?
那狗如果复活,恐怕
又是一只狼
年
●三月与末日
三月是末日。
这个时辰
世袭的大地的妖冶的嫁娘
——春天,裹卷着滚烫的粉色的灰沙
第无数次地狡黠而来,躲闪着
没有声响,我
看见过足足十九个一模一样的春天
一样血腥假笑,一样的
都在三月来临。这一次
是她第二十次把大地——我仅有的同胞
从我的脚下轻易地掳去,想要
让我第二十次领略失败和嫉妒
而且恫吓我∶原则
你飞吧,象云那样。"
我是人,没有翅膀,却
使春天第一次失败了。因为
这大地的婚宴,这一年一度的灾难
肯定地,会酷似过去的十九次
伴随着春天这娼妓的经期,它
将会在,二月以后
将在三月到来
她竟真的这个时候出现了
躲闪着,没有声响
心是一座古老的礁石,十九个
凶狠的夏天的熏灼,这
没有融化,没有龟裂,没有移动
不过礁石上
稚嫩的苔草,细腻的沙砾也被
十九场沸腾的大雨冲刷,烫死
礁石阴沉地裸露着,不见了
枯黄的透明的光泽、今天
暗褐色的心,象一块加热又冷却过
十九次的钢,安详、沉重
永远不再闪烁
既然
大地是由于辽阔才这样薄弱,既然他
是因为苍老才如此放浪形骸
既然他毫不吝惜
每次私奔后的绞刑
既然他从不奋力锻造一个,大地应有的
朴素壮丽的灵魂
既然他,没有智慧
没有骄傲
更没有一颗
庄严的心
那么,我的十九次的陪葬,也却已被
春天用大地的肋骨搭架成的篝火
烧成了升腾的烟
我用我的无羽的翅膀——冷漠
飞离即将欢呼的大地,没有
第一次没有拼死抓住大地——
这漂向火海的木船、没有
想要拉回它
春天的浪做着鬼脸和笑脸
把船往夏天推去,我砍断了
一直拴在船上的我的心——
那钢和铁的锚,心
冷静地沉没,第一次
没有象被晒干的蘑菇那样怨缩
第一次没有为失宠而肿胀出血,也没有
挤拥出辛酸的泡沫,血沉思着
如同冬天的海,威武的流动,稍微
有些疲乏。
作为大地的挚友,我曾经忠诚
我曾十九次地劝阻过他,他非常激动
“春天,温暖的三月——这意味着什么?”
我曾忠诚
“春天?这蛇毒的荡妇,她绚烂的褶裾下
哪一次,哪一次没有掩盖着夏天——
那残忍的姘夫,那携带大火的魔王?”
我曾忠诚
“春天,这冷酷的贩子,在把你偎依沉醉后
哪一次,哪一次没有放出那些绿色的强盗
放火将你烧成灰烬?”
我曾忠诚
“春天,这轻佻的叛徒,在你被夏日的燃烧
烤得垂死,哪一次,哪一次她用真诚的温存
扶救过你?她哪一次
在七月回到你身边?”
作为大地的挚友,我曾忠诚
我曾十九次地劝阻过她,非常激动
“春天,温暖的三月——这意味着什么?”
我蒙受牺牲的屈辱,但是
迟钝的人,是极认真的
锚链已经锈朽
心已经成熟,这不
第一次好象,第一次清醒的三月来到了
迟早,这样的春天,也要加到十九个,我还计划
乘以二,有机会的话,就乘以三
春天,将永远烤不熟我的心——
那石头的苹果。
今天,三月,第二十个
春天放肆的口哨,刚忽东忽西地响起
我的脚,就已经感到,大地又在
固执地蠕动,他的河湖的眼睛
又混浊迷离,流淌着感激的泪
也猴急地摇曳
三月是末日
年夏.北京
注:经诗人根子校对后最准确版本,特授权北京文艺网发布
评论
根子近照
“启蒙者都喜欢道德说教,这大概就是症结所在。其实我在我们那代人中是比较笨的,是需要被启蒙的人。我们中间有很多出类拔萃的人。比如岳重(笔名根子),横空出世,把北京地下文坛全都震住了。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他是自70年代初以来现代诗歌的开端。当然,由于他父亲是电影导演,他很早接触到西方诗歌。所谓白洋淀诗派,芒克、多多、江河、宋海泉等,都多少受他影响。——北岛有一回在加拿大的诗歌朗诵会上,有一位诗人一上来就其诗作之阐述达十五分钟,等进入朗诵(时限五分钟),他含糊其辞地念了三四句就卡到一句上:雪,是白色的,雪,是白色的。雪,是白色的!他用各种语气念了十分钟。一九七一年,中国诗人岳重即写下:雪,不是白色的。它只是没有颜色。他不独写下了这句。还写下了长诗《三月与末日》。《三月与末日》首句即:三月是末日。到八十年代初我们还在讨论这个句子,其时间意识与T.S.艾略特何其相通: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而在一九七一年岳重绝无可能知道世上有艾略特其人及其作。这就叫通。——多多根子是汉语当代诗歌史上最早具有成熟现代主义风格的诗人,他摒弃了简单的象征和传统的诗意,以具有穿透力的语言展现出多层次的感性。对时间概念的另类理解和书写,对历史隐喻的有效改写,使抒情主体对于世界的关系采取了强烈的怀疑态度,体现出现代主义美学所彰显的批判性。——杨小滨根子在当时作为一个19岁的青年,他在《三月与末日》中描写的对春的感悟并不是兴旺繁盛的,而是一种带有恐惧的感觉的春天。当时我也正准备写一首关于春天的诗,而根子这首诗,而根子这首诗已经把我想表达的表现出来了,独自己完全没有根子的感悟深刻,所以我就把自己的诗丢掉了,根子有一首诗《白洋淀》曾发表在湖南一本叫《创作》的从刊物上(原名《新创作》),是年,是为了悼念自己那些对文革失去信心,而跑到白洋淀集体自杀的朋友们而做的,回顾中国的文学史,还有很多好的作品并未广泛的传扬,这首诗就是一个见证。——唐晓渡像六十年代末的芒克、根子、多多、严力他们在河北白洋淀形成那样一个诗的区域,尤其根子的《三月的末日》,意象锐利迷茫,与食指的《鱼群三部曲》失望迷茫区别得很开。《三月的末日》在我看是那时的经典,可惜没有人提了。我记得岳重跟我说,他当时提了一桶鱼从白洋淀坐火车回北京,到北京的时候桶里的鱼死得差不多了;春天了,但是,三月是末日。这样,一直贯穿整个七十年代。——阿城“我顺着诗行读下去,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震动,以至于拿诗稿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反复几次,才把它读完,这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感到我面对一个狞厉的魔鬼,这个魔鬼不同于反抗上帝、终于失去乐园的撒旦,也不同于游戏人生、与上帝赌东道的梅菲斯特,像什么呢?有几分高举反叛的旗帜、以犀利的冷漠傲视世人的拜伦的影子,有几分波德莱尔的影子。”“根子对诗坛的影响是无可争议的。如果说依群开创了地下诗歌运动形式革命的话,根子则以其震撼的力量给诗坛带来一种新的生命。”——宋海泉”
推介一个诗人——根子(岳重)
张清华|文
与芒克、多多相比,一起插队白洋淀的另一位根子(岳重)似乎更加早熟,他一出手就显示了惊人的深刻、冷酷与鲜明强烈的现代意味,年他十九岁就写下了他的名作《三月与末日》,并“一气呵成,又作了八首”。有《白洋淀》、《橘红色的雾》、《深渊上的桥》等,但可惜的是这些大都已失散未传。如今能在各种数据见到的除了《三月与末日》之外,还有一首长达一百五十余行的长诗《致生活》()。
根子近照
根子的诗以其骇人的成熟,令人不可思议的犀利与洞悉人生世事的穿透力而震惊了他们的朋友们《。三月与末日》无疑是这个年代里最富现代性特征的一首诗作,它不仅是对现实的一种尖锐深刻的诘疑与批判,而且还蕴含了一个过早成熟的天才少年对荒谬的精神处境中人生的荒谬体验,它一反“三月”——春天这一词语的希望与欢乐主题的习惯能指,以骇人的冷酷赋予它以虚假性、欺骗性的内涵,从而拆除了一代人关于青春现实、未来和理想的欢乐理念,拆除了人们对所谓时代的虚妄的颂歌,它宣告了一种喜剧式人生幻象在一代青年人心中的坍塌崩溃。
白洋淀诗歌群落的主要人物根子在年就写出了足称得上惊世骇俗的《三月与末日》,这首诗从所达到的思想高度、复杂性,艺术上的难度与成熟程度看,上下二十年间可谓难有出其右者。
多多手抄根子《致生活》手稿
另外一个需要特别提到的是属于白洋淀诗群的根子(岳重)。作为“白洋淀三驾马车”之一,他与另外两个相比为人所知甚少,多多和芒克的意义已经被较多地认识和提及,但根子迄今却没有得到认真的对待。但他又是如此地重要,尽管只留下了数量稀少的作品,但他的高度和作品的“难度”却几乎无人可比,即便只以《三月与末日》为据,他也可能留下了这个年代最具有“现代”意味的作品不,应该是70年代至整个80年代中最现代的诗歌作品。
眼睛看到的伤害和美好——作为朦胧诗与当代汉语现代诗原型之一的岳重
朱周斌|文
如果当代汉语诗歌史中有一位诗人能够像古代诗歌史上那些仅凭有限的几首甚至是一首诗歌被后人长久地记住的话,那么这个诗人首先就会是岳重。就在我写下“重”字的时候,我其实并不知道它该读zhòng还是chóng。他对我们来说接近于一个谜。
(一)、岳重:当代汉语诗歌的一颗彗星
岳重或根子,这个名字对中国当代诗歌史和文学史仍是一个相对不那么耀眼的名字。关于这个诗人或者人物,许多情况仍处于半传说状态。《朦胧诗新编》①收其诗三首,称:“至年,写有《三月与末日》、《白洋淀》、《橘红色的雾》、《深渊上的桥》等八首长诗。”这一说法可能来自多多一篇广为流传的文章《被埋葬的中国诗人》。他记下了岳重开始写诗的情形,当时岳重的诗给了他以完全陌生的、令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拒绝感的冲击:“继《三月与末日》之后,岳重一气呵成,又作出8首长诗。其中有《白洋淀》、《橘红色的雾》,还有《深渊上的桥》(当时我认为此首最好,现在岳重也认可这首),遗憾的是,至今我仅发现岳重3首诗,其余全部遗失。”
根子近照
岳重的诗歌今天能够看到的确实非常有限。除了《朦胧诗新编》里看到的三首,在网络上还能看到另外一首②。而且非常明显,这些网络流传的版本和印成书的诗歌版本总会有一些不同。岳重和其他诗人最大的不同可能就在于,这些诗歌已经和他本人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写下它们然后把它们抛弃,偶尔有人把它拣回到这个世上,继续生长,他却不会再去倾心浇灌它,呵护它。作为一个诗人,他似乎只是活在他那几个一起写过诗的朋友记忆中。他们还在写,或者至少他们要比他写得多,而他早已放弃,仅仅在他们的记忆中他才如此难忘。这个叫岳重或者根子的诗人像流星——也许该用彗星才是——一样划过诗坛。不,他甚至从未划过这个我们称之为诗坛的地方的上空。
在谈到“白洋淀诗歌群落”的时候,洪子诚先生指出由于诸多作品的佚失,很难对他们的诗歌加以证实性的分析,不过,“留存的诗中,较出色的是根子的长诗《三月与末日》③。”我觉得这个评价其实明显地远远不够。无论从纯粹的诗歌史的梳理,还是从未来汉语诗歌的建设来看,岳重几首留存的诗歌足以改写当代汉语诗歌史的轨迹。和其后的朦胧诗人们的大多数作品不同,岳重留存的诗歌基本是长诗,除了网络版本的《白色的雪》仅为33行以外,其余的均为百行及其以上的长诗。《三月与末日》有98行,《白洋淀》分两部分,第一部分89行、第二部分85行,《致生活》则长达行④。这可能受到50年代以来中国和苏联(如马雅可夫斯基。这是一个应当专门研究的题目。)政治抒情诗的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但其所包含的内容和气息已完全不同。如果联系到此后朦胧诗时期的当代汉语诗歌少有这么长的长诗,那么我们会意识到岳重的诗歌在包含了它们共有的内涵和指向外,又确实从一开始就与众不同。
诗人根子
(二)、《致生活》:用“眼睛”去看世界的政治现象学
在岳重留存的诗歌中,《致生活》可能是语言指向最明确的一首,整首诗在个别的地方直接针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语言及其象征体系,也许在这个意义上他显得和其他的朦胧诗人并无二致。但是这首诗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即使是控诉,它也保留了一种平静感。这是因为,它的批判基础是建立在一种冷静的观察的基础上:“喂,你记牢我现在说的/我的眼睛复明了/以后,也只有我的眼睛/还是活着的/我将努力做到比镜子/更单纯,更肤浅,更诚实,/也更专断/镜子只能是眼睛。”诗歌一开始就这样否定了所有意识形态的帷幕,在这里,没有高调地宣称如“人的复苏”之类的话语,它仅仅重新确认了一个事实: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需要通过自己去和世界相遇,按照自己的体验去理解这个世界判断这个世界,而不是按照别人的思想来感知虚设出来的世界图景。在这一点上,岳重的诗歌采用了一种现象学式的立场。
现象学最重要的方法就是“直接”认知这个世界:“现象学是……让人从显现的东西本身那里如它从其本身所显现的那样来看它。……这里表述出来的东西无非就是前面曾表述过的座右铭:‘面向事情本身!’。”据此,现象学要我们学会直接去描述这个世界:“关于这些对象所要讨论的一切都必须以直接展示和直接指示的方式加以描述⑤。”而为什么需要强调“现象”呢?这是因为看到的东西不一定就是一种真正的现象,看到真正的“现象”是有困难的,“现象可能有各式各样的掩蔽方式”、“掩蔽状态是‘现象’的对立概念⑥。”总而言之,我们被一些非本真的东西所包围,因此我们需要求助于我们自身的感知和体验,去直接与那个被遮蔽的世界相遇。
尽管“直接”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个疑问,但是在特定的环境下,现象学式的哲学观念及方法却成为一个人命定了的必然选择,是人唯一拯救自己的方法,唯一让自己所处的世界变得“澄澈”起来的途径和方式。所以,“现象学”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既是一种自我拯救,也是一种政治批判。徐贲曾深入地探讨了“捷克现象学”运动,指出由于政治上的铁幕隔离了捷克思想界和西方哲学思潮的关系,使得现象学在捷克有了特殊背景的发展,展现了其强烈的政治性的一面:“现象学强调个人直接面对实事本身,从意识结构趋揭示人的生存世界(life-world),这在极权统治社会中有极深刻、及时和具体的政治批判意义⑦。”在“文革”期间的中国并不曾出现一场明确的“现象学运动”,但是当代的思想启蒙所建立的基础,实质就是一种直观现象的方式。在中国,它表现为众所周知的巴金所提倡的“讲真话”,以及岳重这里所表述的“镜子只能是眼睛。”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嘴巴说,我们才能冲破历史附加在我们身上的重重迷雾和神话,回到真实之中。
岳重在这一点上表现出了他超越同时代人之处。他没有不停地埋怨,也没有无穷地愤怒。他的诗歌一开始将一种无意识转变为一种自觉意识,从一开始就鲜明地将对“现象”的追求,同控诉、同批判、同反思、同斗争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倒要试一试,这样做/是不是可以稍微制服一下/你对我的愚弄,你将会不会/有所忌惮。”
在主体部分,诗歌设计了“大脑”—“狗”、“眼睛”—“狼”两组比喻。“大脑”用“狗”来比喻,和我们常见的比喻大体方向不同,有一种反讽的意味。“眼睛”和“狼”的比喻关系似乎也不太美妙,因为“狼的眼睛”总让我们联想到某种常见的道德说教故事。这首诗说的到底是什么?“大脑”被“眼睛”欺骗的故事吗?“大脑”像“狗”一样忠实于我们的故事吗?
诗歌以一种叙事的方式推进,讲述了“大脑”(“狗”)和“眼睛”(“狼”)的对立:“以前⑧/我的大脑像狗一样伴随我/机警,勉强,驯良/我相信它,溺爱它,以它为主/我的眼睛倒是一只狼/愚蛮,爽直不拘/我蔑视它,欺负它,以它为耻”。这是一个人被带入生活、带入历史黑暗时的“原初时刻”,他相信自己的“大脑”,这是看似个人的本能反应,其实也是当时所有人共有的、一种既定模式的反应。在“大脑”(“狗”)的带领下,“我”来到生活之中:“我牵着它们俩,/来到喧闹的波澜面前/狼瞅了一眼又黑又冷的水面:/‘这是海,没有边际的。’/示意我不要冒险。/狗嗅了嗅又黑又冷的水面:‘水是甜的,可见岸并不远。’//我斥退了狼/尾随着狗扑向你的怀抱,/狼勤勉地跟着我们。//水越来越黑,越来越冷/渐渐发咸发苦,/狼沮丧地唠叨:/‘这是海的水。’/狗没有理睬它/继续忠实地带领我/游向你的深处。”
多多手抄根子《白洋淀》手稿
一个是“忠实”的伙伴,一个是“勤勉”的朋友,两者都是可靠的,说的有可能都是真的。而“我”最终按照固定的、被内化了的教导模式,听从了“狗”的话,而“眼睛”(“狼”)扮演了不停反对、不断提醒的角色,最后的结果是“狗”的牺牲,而这牺牲却是清醒的开始:“我们游了很久/靠近了许多一纵即无的岛。/波浪滔天,狼/沉默了,咬着牙齿/狗勇敢地挣扎/然而还是看不见岸/最后,狗用尽了力气,说:‘岸大概很远。’便淹死了。//如今只有我和狼,还有/狗的僵硬的尸体/站在你的暗礁上,水/是甜的,但谁也不会知道了。/我由于虐待了诚实的狼,/才失去了诚实的狗,现在/狼在准备向你复仇,我坚信它。”诗歌在主体部分,一直这样用反复的、较慢的速度叙述,清晰而详细地展示了人挣脱幻想的过程,也即向我们展示了“现象”被暴露的过程。
到了接近结尾的时候,忽然将缓慢的、重复的叙述变为高密度的控诉:“眼睛是懒惰而贪婪的。/它看到了遍地的农民绿色/的痰,/不会想到人民的崇高。/它看到了姑娘的污脏的/肚脐。/不会想到爱情的伟大。/它看到了白天的敌人/晚上互相鸡奸/不会想到行为的纯洁。/它看到五公尺以内/不会想到/五公尺以外。”在“大脑”丧失了功能之后,“眼睛”向我呈现的,是触目惊心的、完全相反的世界景象。在眼睛充满“敌意的”(再也没办法有信任感)观察下,世界从被遮蔽的、被谎言所堆砌的幻觉中恢复真实的面貌,成为一个令人痛苦的、丧失了既有价值体系支撑的世界。这个世界甚至无所谓黑白颠倒,因为白天是不真实的,而夜晚也无所谓正常:“它看到了白天的敌人/晚上互相鸡奸/不会想到行为的纯洁。”透过这双“我不相信”(北岛语)的眼睛,人感知到了世界的毁灭性的荒谬和可怕,但这也是个人获救和世界恢复它应有的意义的前提。
(三)、从穆旦到岳重:对命运与历史的艰难认知过程
岳重的诗歌在这里深刻地补充了上一代诗人穆旦呈现的命题,即生活与欺骗的关系,个人在这种欺骗关系中所遭遇的命运,以及对这一命运的最终认识。在年,穆旦终于写下《苍蝇》一诗:“苍蝇呵,小小的苍蝇,/在阳光下飞来飞去,/谁知道一日三餐/你是怎样的寻觅?/谁知道你在哪儿/躲避昨夜的风雨?/世界是永远新鲜,/你永远这么好奇,/生活着,快乐地飞翔,/半饥半饱,活跃无比,/东闻一闻,西看一看,/也不管人们的厌腻,/我们掩鼻的地方/对你有香甜的蜜。/自居为平等的生命,/你也来歌唱夏季;/是一种幻觉,理想,/把你吸引到这里,/飞进门,又爬进窗,/来承受猛烈的拍击。”
诗人根子
“苍蝇”在穆旦的笔下相当于岳重笔下的“狗”,不过作为比喻更简单些罢了。“苍蝇”是一个卑微的生物,一个被人类所彻底摈弃的生物,但是,它自身并不这样觉得,它以为它和所有的生物一样,在世界中有自己的位置,甚至和别的生物一样,拥有去赞美生活的权利。然而,这只是它的自我欺骗、自我幻觉,而这自我幻觉很可能是别人当初“给予”的。最终,它将从这场幻觉中醒来。它醒来的代价是,别人通过好像承认它真的有这些权利的诱捕方式,将它彻底消灭。
穆旦采用一种自嘲的方式去嘲讽“苍蝇”即“我”的命运,当这种自嘲是通过“苍蝇”这种奇怪的比喻去进行时,他实际上仍然保留了一种外在的、绝对的权威的眼睛来看待自己,因而全诗带有哀伤、无可奈何自怜的语气。在这个意义上说,穆旦的诗歌还没有结束,因为它不曾深入察看自己的命运。这个认识一直要到岳重这里才真正地被暴露出来,因为正是岳重,展开了自我的内在斗争的过程,在残忍的自我斗争中,一个人才有可能认识自己的真实处境,才有可能明白自己生活在一个与被告知的世界完全相反的另外一个可怕的世界之中。他们两人构成了历史的前后相连的环节,表明了认识自我的命运和历史的真相是一件多么艰难的过程。
穆旦没有说出这个认识的转变过程,没有说出自我意识恢复的过程,他仅仅说出了他令他感到悲哀、绝望的认识,说出了被欺骗者的状态和结局,在谈到过程的时候他回避了。在另外一首写于年的《葬歌》中,穆旦曾试图表达过这种矛盾的冲突过程,他也写出了一个人在新的时代降临时候的惶惑和孤独、不确切感:“历史打开了巨大的一页,/多少人在天安门写下誓语,/我在那儿也举起手来;洪水淹没了孤寂的岛屿。”但是,在这首诗的结尾,他仍然传达出了对于这种不确切感的“自我修正”:“这总归不过是/一个旧的知识分子,他所经历的曲折;/他的包袱很重,你们都已看到;他决心/和你们并肩前进,这儿表出他的欢乐。/就诗论诗,恐怕有人会嫌它不够热情:/对新事物向往不深,对旧的憎恶不多。/也就因此……我的葬歌只算唱了一半,/那后一半,同志们,请帮助我变为生活。”
50年代的穆旦努力想去认同一个他并不太理解的世界;70年代,他看清楚了那个50年代的自己不过是一只一厢情愿的苍蝇、一只永远仅仅是苍蝇的苍蝇。他向我们提供了他最后所体会和认识到的真实状况,但他没有提供到达认识这种真实状态的方法。
这个方法是由岳重提供的,他提供的方法就是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通过自己的眼睛去探究那种绝对理论及其形形色色的叙事和话语所遮蔽的现象。不应该去透过现象追求所谓的“本质”,“本质”这种说法本身就是遮蔽真相的一种手段,所以我们只能相信我们所看到的现象。在一个充斥着谎言的环境里,任何理论、任何说法、任何修辞、任何叙述、任何树在我们头顶的偶像,都有可能是谎言的一部分,是一种让你将谎言当做真实的机制。在这样的环境里,穿透这些理论及其精心掩饰的谎言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再听从已经被驯化过的大脑(“狗”)(思想、知识、信仰……)的指挥,而是跟随着那看起来似乎是不可靠的、难以令人置信的眼睛(“狼”)(体验、直观、怀疑……),去观察正在发生的一切,由此去判断那被允诺的未来到底是“真实的岛屿”还是彻底的幻影。
《三月与末日》可以被理解成《致生活》的另一部分。这首诗关键点在于它重新赋予了“春天”和“大地”这样的词语以不同的内涵和象征指向。“春天”不再是明媚、充满朝气的象征,“大地”不再等同于让我们踏实的母亲形象。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理解这首诗歌的全部意义所在,即,它是用眼睛看到和感知这个世界的真实状况之后的反应。
(四)、《白洋淀》:最美好的文字写的最美好的生活
如果说,《致生活》是一首联接了50年代和70年代的诗歌,那么《白洋淀》注定了是一首超越了当代文学史叙述格局的诗歌。正是岳重,而不仅仅是我们所熟悉的食指,不但从精神高度,而且从艺术高度,让当代汉语诗歌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其他诸多文学样式的前面。食指的诗歌相对来说句式比较简单,节奏有着较为固定的模式,表达方式也以抒情为主。但是岳重的诗歌表现方法非常不同,相对而言要复杂也丰富得多,抒情、叙事,水乳交融;简洁、重复,并行不悖;快捷、缓慢,错落有致。《致生活》已有这样的表现,而《白洋淀》在艺术成就上更胜一筹。但归根结底,它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还是因为在这首诗歌包含了多种复杂的、甚至有些矛盾的情绪和诉求,使得它无法被单一地理解成某种类型的诗歌。北岛曾非常明确地反对将“今天派”归入“伤痕文学”的范畴⑨,现今一般流行的当代文学史也确实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种做法,这显示出了人们对“今天派”为代表的朦胧诗歌独特性的默认。但让诗歌获得如此特殊位置的,首先应推岳重的诗歌。
如前所述,岳重的诗歌没有把对于时代的理解简单处理成一种愤怒的表达。这首《白洋淀》也是如此,它基本上可以分成两个维度(不是简单的两个各自独立的部分),一是伤害,一是温暖的回忆,二者紧密地交织在一起,避免了不顾一切的愤怒,也避免了苍白的自怜自爱。
诗歌第一段确实向我们展现了一副可怕的被伤害的场景:“我伤得不轻,/桅杆被雷砍断,/我像帆一样/瘫倒在炽亮的阳光的沙岸。/我从汹涌的海口来/却干枯得发脆/我全部的水分——/脑浆,胆汁,胃液/一律充当了血,留在海口/流得一点也不剩了,我估计/每一道海浪的顶上,都应当/漂着两三朵红罂粟吧?”尽管充满了伤害,但是,在这种叙述里面,我们仍然能够感受到一种柔软的东西,而不是激愤。岳重的诗歌显示出一种特别的质地。从这里的局部来看,产生这种柔软感的原因可能在于叙述的节奏缓慢,以及把鲜血这样直接鲜明的形象加以尽可能的视觉上的(哪怕是表面)美化:红罂粟。这种美化减弱了诗歌的愤怒感,但同时加强了它控诉的力量。控诉不一定非要通过激烈的情绪来表达,甚至也不一定非要某种明确理念的支撑。这首诗的核心在于展现一种美好的生活形象和记忆:曾经拥有过和深深体验过人和人之间的爱、家庭之爱和生活之美的人,注定了会对非爱的生活保持不妥协的怀疑和抗争。这才是问题的根本。
“我当初跌倒时,心脏/从胸上的伤口里被摔出/湿漉漉地/流在我的头旁,现在/也皱巴巴,裹满了沙粒。/海藻是不是这样腐烂的?/鹅卵石是不是这样形成?//命运大体如此,/但死或不死/仍由我自己主宰。”
这里好像看起来是非常残忍的景象。但是诗歌避免了过分的描写,转向一种广阔的思考:“海藻是不是这样腐烂的?/鹅卵石是不是这样形成?”个人所经受的痛苦,有可能不过是大自然的瞬间(“海藻是不是这样腐烂的”),也有可能成为大自然的永恒(“鹅卵石是不是这样形成”)。瞬间和永恒,在这里有什么区别?在这个时候,唯一的结局是“命运大体如此”,它们能有什么区别呢?唯一可以做的,还是可以自己选择在这个世上活着(或是不活着)。
选择活着,是因为对死还有不甘,是因为还有仇恨,其中包括了对他们的原谅、而又无法彻底原谅:“我伤成这样/我的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杀我的凶手/我诅咒过/所有有鼻子的脸/所有不结果子的马尾松。//现在,我是仰躺着/除了洁白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让杀人犯们远逃吧!⑩”
但更是因为还没有活够,更因为活着本来是件美好的事,温暖的事:“我慢慢地闭上眼睛,/我走进一片无边的橘红色的雾中。/万一我知道我活不成了/应当告别什么/阳光灿烂——/大海蔚蓝,沙岸金黄。”可是,“我”还有权利获得这种美好吗?“我急忙闭上眼睛/连我自己/都不怜悯我自己//我受骗/是因为我爱好出卖。”然而,事情的开端并非我们都是恶人,恰恰相反,我们变成坏人恰恰是因为我们都是善良的人、并且善良到了软弱的程度:“我大睁着眼活着/才被太阳的剑砍在世界上/迸起的火星/灼成瞎子。/我如果不闭起眼睛,恐怕/连什么也看不见了/连橘红色的雾也看不见了。”一切都明朗了,一切似乎也都要结束了,我们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再次回到美好的生活中,只有闭上眼睛甚至死去,才能重获美好的幸福:“缅想——/垂死者的回忆/充血顾盼/岩浆中的呼吸/橘红色的海底”。
诗人根子
在诗歌的第二部分,这种痛苦和幸福的交织仍然在继续,但是,对幸福的回忆变得更加强烈,而关于痛苦的表述则成为一种背景:“我到处是创伤/像一片龟裂的土地//我小时候,黄昏/躺在湖中的小船上/浪拍打着小船入睡/公园打着鼾声/风像肉感的吻/吹得我很不好意思/我一松手/木桨垂入水中/打碎了湖上最后一条晚霞/于是,除了星星/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到了暮色最浓的时候/湖四周的灯火,突然/一齐闪光,那时候我还小……”
以及:“我小的时候,夏天/游泳池发出柠檬汽水的芳香/遮阳伞白得耀眼/蓝色的天是透明的/蓝色的天上浮过雪白的云/蓝色的游泳衣上/露出乳罩的雪白的背带/那时我还小,没搞懂/天鹅为什么/非要藏起翅膀不可”。
这可能是自朦胧诗之前到今天为止的当代汉语诗歌中,描述的最美好的生活之一,最美好的文字之一。尽管这些美好的叙述之间总要被“像一片龟裂的土地”、“龟裂的土地”、“土地在龟裂”所打断。可这种打断总无法终止那种对美好事物的追忆和向往,这才是人之为人的所在,这才是我们来到这个世间全部的意义所在:
“阳光/土地。//无论是作为致命的负伤人/还是邪恶的复仇家/我都应该受到/死的审判//我本来不应该/在上帝面前耍赖/可是我怎么甘心永别这几个生命的奇迹!/我非常不情愿诀别/秋天树上的最后两片/摇晃的小铃铛一样//叮咚作响的树叶/不情愿诀别/路灯下的雨夜/像姑娘水汪汪的眸子一样/淌着雨水的玻璃窗子/不情愿诀别/流动的晚风中,烟斗扔到/杨树干上,飞起的,火的彗星/我非常不情愿诀别/橘红色的雾/让脚丫子烂掉好了/走到哪里,泥沼、冰河/头上的星空永远迷人//死是微不足道的,/我并不怕这个,挖坑吧”。
这一段里包含了谴责,但同时也包含了自我谴责,也即谴责所有在历史中的人,因为不管其主观意愿如何,正是这些人构成了历史本身。但被谴责的原因不是基于另一种崇高的话语,不在于让自己变成另外一种集体的代言人,不在于对抽象的人性的肯定和赞颂。这种谴责和自我谴责深深地植根于一些细腻的、微不足道的、温暖的个人体验和记忆(它们同样回荡在此后的北岛的诗歌中)。通过回忆性的描述,诗歌向我们展示了活着的美好,以此肯定了活着的意义,从而从根本上否定了那种置普通的人生和意义于不顾的革命话语、革命诗歌和革命时代。正因为活着本身是美好的,正因为我们曾这样美好地活着,因而我们也就永远地拥有了这种美好。它超越了革命口号与低微生活的分界线,超越了过去与未来的时间概念,超越了历史与现在的巨大裂痕,超越了群体和群体之间的敌我区分。它将活着的意义从宏大的革命还原到具体的人生中,将抽象的永恒还原到过去、也还原到此时此刻、从而还原到可以希望的未来,将对空洞价值的迷醉还原为对生活的直接感知,将敌对的人群还原为这一个和那一个真实而幸福的个体。
也许对岳重来说,这种还原仍然不过是一种个人的努力,是一种在绝望的忧伤中仍然着坚守的希望,是一种苦苦的挣扎和等待,当然,也是一种以个体的名义向遥遥无期的历史提前开出的永远的质询:“但是有一个条件,作代价/就是/允许我永远不睁开眼睛//让我永远看得见//橘红色的雾/‘这容易’/海浪不倦地牵动我的手臂/我永远地合上了伤口一样的眼睛/伤口却像眼睛一样大睁着/疼痛。”停留在过去,意味着永远在等待未来。因为过去是美好的,所以未来永远都在受着美好的过去的裁决。无论我们会拥有什么样的日子,无论它受到多少伤害,无论它走向幸福还是摆脱不掉不幸,它都将时刻铭记、甚至是必须以那美好的过去为标准来衡量它自己。记住美好的、未被污染的过去,就意味着拥有美好未来生活的可能性加增了一分。
(五)、结语:作为朦胧诗与当代汉语现代诗原型的岳重
岳重向我们充分地展示了现代汉语诗歌这一形式所具有的艺术上的敏感和历史的敏感,从源头上向我们展示了当代汉语诗歌艺术上所能达到的高度,更向我们展示了当代汉语诗歌站在“历史的另一边”的责无旁贷的使命,而“站在历史的另一边”既是指站在历史的过去,又站在历史的未来处,因为它们只有一个目的:让我们安宁而美好地活在自身的生活之中。这就既需要批判过去,又要强调对于生活和希望的凝视与 址: 箱:artsb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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