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相比莱萨马·利马对美食的较真级热爱,另一位古巴作家卡夫雷拉·因方特显然不是一个严肃的食客。在他的代表作《三只忧伤的老虎》中,他对待食物和笔下其他的文字一样,用尽可能将它们拆解、变形,食物失去了其本身的功能,变为小说布景和文字游戏的道具。因方特在你不经意间摆出邀约,又在刚要展开之时分神他物、全身而退。读者被这只顽皮的老虎吊着胃口,眼巴巴望着垂涎已久的肉块,在一次次戏耍中“心灰意冷”。
《三只忧伤的老虎》中译本内页(图源行思文化)“我进门首先闻到一种味道,很香,像是吃的。我想,会不会请我吃午饭呢。”(“首秀”)如烟消散的烟火气
《三只忧伤的老虎》的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50年代的哈瓦那,以变幻的叙事者编织出一幅众声鼎沸的夜生活图景。小说人物在“首秀”一篇纷纷登场,其中,少年西尔韦斯特雷讲述了他和哥哥去电影院的经历。当兄弟俩充满渴望地向电影院进发,夜幕降临之际的哈瓦那城市景象随他们的脚步展开:中央公园、加利西亚中心、“卢浮宫”咖啡馆、摆满美国杂志的摊位、各种游戏机,等等,当然也少不了街头小吃摊——“我们裹着汉堡、热狗和夹肉面包的香气出来——在快到街角的地方,有个名叫‘特热狗’(adhocdog)的摊位。”这句话中带出了三种哈瓦那常见的街头快餐。首先是汉堡。原文的frita在西班牙西语中一般理解为“油炸”,但这个词在古巴特指古巴特色的汉堡:在常见的牛肉饼、洋葱、青椒和番茄酱之外,frita中还夹着切细炸制的薯条,为多汁的汉堡增添了一层酥脆的口感。这种做法和这几年大火的北京某某汉堡店的冠军薯条汉堡相仿,不知道那位美国老板是否借鉴了古巴汉堡frita的做法。
古巴汉堡frita(图源网络)
第二个食物是热狗,其西语perrocaliente直译自英文的hotdog。据传这种食物最初来自德国的香肠,而后被带到美国,并在二十世纪风靡全球。在网络食谱中,古巴版的热狗里会夹上香肠、火腿肉片、奶酪片和酸黄瓜。不知道书中描写的古巴革命前夕,哈瓦那街头的人们是如何看待这种外来时尚。
古巴热狗(图源网络)最后的夹肉面包(panesconbisteques)更接近西语世界常见的三明治形态(参考墨西哥torta),面包棒从中间剖开,夹入烤香的牛排肉片,以及特色的焦糖洋葱和炸薯条。
古巴夹肉面包(图源网络)读者(就是我)行走至此,被这阵小吃摊的香气捕获,开始游离于文字之外的哈瓦那街头,却被紧接着的一句话迅速拉回叙述:“我们没吃,我们不是来吃东西的。谁会想吃东西呢,正当面前的长路被心中的渴望缩短(或延长),正当冒险、自由和梦想在圣塔菲等着你?”这里的“圣塔菲”指的便是孩子们的乐园电影院。就这样,兄弟二人全然无视了小吃摊的存在,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迈进,把读者的胃口吊起又抛在了原地。再次提起这些小吃已经是一章之后:为了描写“星星雷亚”的胃口之大,作者为她设计了一位从事餐饮业的丈夫,而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她常去敲诈,去看他的时候都是为了抢他卖的热狗,煎蛋和夹馅土豆球,拿回屋里吃。我得告诉你她吃东西顶得上一个杂技团全员而这些吃的都得我们买单她还总吃不饱。”
夹馅土豆球papasrellenas(图源网络)作者在下文滔滔不绝地描写这位块头如河马一般的女歌者,却再也没想起那个在海边卖汉堡快餐的可怜男人。有些滑稽的是,最初的这段描写也为“星星雷亚”的结局埋下伏笔:“她去墨城的时候没听私人医生的意见高海拔会对她的心脏造成极大负担她还是去了那边直到一天晚上吃了顿大餐早上消化不良叫来医生消化不良变成心脏病发作在氧气舱里躺了三天第四天死了。”(白字避免剧透)灭绝食欲的火鸡肉块《三只忧伤的老虎》以多条线索展开,其中穿插着记录下一个女人面对心理医生的独白,章节命名为“第一次”至“第十一次”。在“第五次”中,因方特再次摆出了筵席的架势:女人回忆起她被邀请至男友家中用餐的经历,这位男友家境优越,家人也很优雅、待她友好,一切进展地近乎完美,“我喝了点酒,我们在客厅聊天,等火鸡烤到金黄”。读者和女孩共同期待着一顿丰盛美味的大餐。
然而在这时,因为火鸡“出了点问题”,晚餐不得已推迟。女孩在男友弟弟的带领下在家中到处看看,却不料在浴池的帘子后目睹了令人心惊的一幕:“在浴缸里,有一具骷髅架子泡在脏水里上面还有残留的肉块,一具人的骨架,里卡多的弟弟告诉我,‘我正在清洗’。”读到这里,下面的情节已经能猜出八九,“火鸡”被端上桌来,女孩盯着眼前的肉:“火鸡肉块,做得很熟,几乎焦黄泡在浅咖啡色的酱汁里,我把刀叉交叉摆在盘子里,垂下手哭了起来。”从此埋下的病根在“第十次”继续生长:“大夫,我又不能吃肉了……厨娘已经知道要给我把肉烤到变黑。但是,您知道吗,我嚼,我嚼,我嚼我嚼我嚼就是咽不下去。就是下不去。”又一次,读者悬置的食欲再度毁于一旦,胃里翻腾着也把假想的刀叉缓缓放了下来。我们吃饭,无关吃饭如果用几句话描述《三只忧伤的老虎》是一本怎样的书,语言的实验性和游戏性一定是比情节更重要的特征。因方特在书中创造出一个以文字游戏为乐的形象——牾斯忒罗斐冬,他与几位门徒痴迷于词语的摧毁和重建,源源不断地输出新造的词语谚语。令译者抓狂的“想破头”一章记载了许多文字游戏,而这段故事正是以“我想起一天我们一起去吃饭”开头。正当读者开始好奇这几位好友凑到一起会吃点什么有趣的食物,因方特再次与读者开了个玩笑:“然后我们点东西吃。牾斯忒罗非鱼牾斯忒罗斐冬说配白米饭我试图要说话但他说牾斯忒罗飞饼说牾斯忒忒忒(TTT)骨牛排说牾斯忒罗斐冬说牾斯忒罗肥冻说牾斯忒罗斐冬瓜说啊痛苦,牾斯忒多东西非要点他说,因为一直是他在说话而且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侍应生,脸对脸(或月佥佥月),面对面,盯着侍应生的眼睛,两只眼睛,因为即使坐着也比后者高所以就微微弯腰,牾斯忒多风度,等我们吃完他又为所有人点了饭后甜食:所有的甜食,都是甜食。牾斯忒罗布丁咚,他说然后又说,牾斯忒罗啡咖,我终于飞速抢在中间说,三杯咖啡,但却把“浓点儿,辛苦”,说成了金箍或香菇……”这段荒诞滑稽的描述让读者像文中这位侍应生一样摸不清头脑,恨不得举报“这些用笑声和啸声爆破和瓢泼的恐怖分子”。相似地,就算因方特开始介绍古巴食物,他也不是真的想谈论食物本身。例如当他提及古巴人常吃的主食黑豆配米饭,他不过是想借这道菜的俗称“摩尔人和基督徒”发挥,把词义曲释为“美味摩尔人和香喷喷的黑佬”。可以说在他的笔下,此饭与彼饭并没什么关系。只要他想,任何一个词都可以随意变幻词形词义,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吓)。
到了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巴恰塔”,在夜晚一边开夜车一边开脑洞的库埃和西尔韦斯特雷终于决定下车透透气、吃点东西。库埃在提议吃饭的时候也不忘调侃上两位古巴作家:“饭菜创造饥饿……我们还足够来一场盛宴,足够让莱萨马兴奋,让皮涅拉冷淡”。终于,两人来到二十一俱乐部,走进餐厅。没想到(或者已有预料)这顿饭不过又是一场借“鸡”发挥:“阿塞尼奥·库埃点了烤鸡,炸土豆和糖水苹果和鸡胸沙拉。我点了一个汉堡,菜泥汤和一杯牛奶。他边吃边谈论鸡肉,有粗鲁之嫌。我感觉在重复自己,又回到了向风群岛。——我忽然想到——他说——餐桌与性爱之间存在某种(紧密)关联,上床和上菜都属于同样的拜物教。我年轻的时候或者说更年轻的时候,还是青少年——他说成“情骚”年——,若干年前,我特别爱吃鸡胸每次都点。一天一位女友跟我说男人喜欢胸脯肉而女人喜欢大腿。她看起来似乎每天在午饭的时候都在验证这个理论。只要公寓做鸡肉的话。——鸡翅鸡脖子和鸡胗都是谁吃的?是我,当然。我总是会被谈话的风向带偏。——我不知道。估计那是穷人的鸡肉。——我有个更好的假设。我给你推荐个三人组:超人,德拉库拉伯爵和奥斯卡·王尔德。按这个顺序。他笑了随后又皱起眉头,还是同一个鬼脸。表情杂技员。——我想这个女人说了些有趣的东西,如果说的是真的。我还想到我的这位女友(她的名字我就不提了,因为你认识),非常诗意或者说非常俗气,那时候读的是,我估计,弗吉尼亚·伍尔夫。但我今天回忆起那次谈话有点悲伤,因为发现自己比起胸肉更喜欢大腿肉。——我们变得女性化了?——我担心更糟:理论面对粗暴的实践轰然失败。轮到我笑了,我笑得很由衷。毁灭天使不应该有幽默感。别人也是。幽默也导致灾难。——你知道吗,我现在也是更喜欢大腿胜过鸡胸,不仅喜欢鸡大腿看女人也更多看大腿?甚至不久前我还梦见一场梦境宴席给我上的菜是赛德·查理斯的大腿配炖土豆。——炖土豆象征着什么?——我不知道。但在你隐藏的金发女友的疯狂观点中能看出某种逻辑,——他听到金发时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微笑,我差点要对他说,基本的推理,我亲爱的库·华生,但我还是继续——。以前我更喜欢鸡胸,而那时候流行的,对我来说,是珍·罗素,凯瑟琳·格雷森,以及稍晚些,玛丽莲·梦露和简·曼斯菲尔德,还有《萨宾~娜》!——你梦见她们谁了?请把手绢给我。*——我们都活在借来的梦里。……*西文中“手绢(sonador)”与“爱做梦的人(so?ador)”形似。谈话的风向不断偏转,就这样,直到合上书本,我还是没有看到一顿像样的饭菜。因方特几次释放出食物的香味,就几次用文字游戏吹散这阵气息,几次假意递给你刀叉和餐巾,就几次让你把它们自觉放下。读者根本没辙,只能任凭摆布,可气又可笑。
《三只忧伤的老虎》中译本内页(图源
行思文化)但哈瓦那是一座不值得吃的城市吗?在墨西哥交换期间,我和朋友们来到古巴旅游,凭一己之力在两周内胖了近十斤。所以要说这里不好吃,我第一个不同意。因方特在一次采访中说,“哈瓦那给予了我生命中的四大乐趣:电影、文学、雪茄和女人。”我只短暂居住在这座城市,但如果让我也选出四样给我印象最深的元素,哈瓦那给予我的大概会是文学、建筑、朗姆和龙虾。
在外派哈瓦那的同学带领下,我们也体验了一把因方特笔下的哈瓦那夜生活。当夜幕降临,这座城市才刚刚苏醒。这个高高耸立的烟囱是“古巴艺术工厂”(FábricadeArteCubano)之所在。艺术工厂由食用油厂改造而成,集合了画廊、酒吧、舞厅、影院、餐厅等等场地,尤其受艺术家和年轻人喜爱。
我们听着古巴特色的舞曲,小酌一杯,对着现代派的艺术品大胆地评头论足一番,成为一次很难忘的体验。只不过它一定比书中描写的夜生活要“现代”得多、“国际化”得多,大概也少了些味道。
还记得那天在艺术工厂的门口,我因为包侧挂着的一小瓶防狼喷雾而被检查,却一时想不起这玩意的西语怎么说。于是一着急没过脑子,抬手举起喷雾就要模拟演示给他们看,惹得几位黑衣黑镜的彪形大汉直接抱头蹲下准备防卫。所幸最后有惊无险,也成为一次有趣的小插曲。
一杯“自由古巴”带来的微醺只是夜晚的开始,我们出了艺术工厂(取回我的喷雾),在海滨大道边漫步。当地人没有太多娱乐方式,人们喜欢聚在防波堤边聊天,自发地唱着跳着笑着。身后的大海是漆黑一片,显出令人畏惧的神秘深邃。
回忆至此,又想起《三只忧伤的老虎》中的句子:“大海环绕我们,包围我们,最终大海为我们洗去边界,平整我们打磨我们就像对待岸边的卵石,比我们活得久,漠然无情,就像宇宙间的其他一切,任凭我们成为沙砾,克维多的尘土……”今日主厨
卡夫雷拉·因方特(GuillermoCabreraInfante,-),生于古巴,“唯一用西班牙语写作的英国作家”,“没有风格的碎片作家”,电影评论家,连环画迷。
充其量是个开(闭)胃者。有很多吸烟和吸猫的照片,但可能一张餐桌边的照片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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