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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小说玫瑰疾病上魏市宁

食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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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路宗政最后一次去老蒋羊肉铺是在年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路宗政和往日一样不买羊肉,他是去买狗肉的。

  年晚冬,元县北边的范县、东边的黄县同时爆发了一次疯狗病。为防止病疫蔓延,次年新春,市政府出台了《关于我市全境防范犬疫扩散的紧急通告》,在以范县为中心方圆两百里的市境内开展了一场规模盛大的屠狗运动。通告所及之地,每一条狗的脑袋都在棍棒砖石之下开出了绚丽的花朵。地处西北边界的元县未能幸免,屠狗政策波及全境,本地的狗也都跟着遭了灭顶之灾。与此同时,有人觉得健健康康的狗就这么杀了怪可惜的,于是半夜又悄悄把棍毙埋下地的死狗刨出来。路宗政曾去刨过别人家的狗坟,夜晚提着矿灯,找到白天盯好的一片新土,像挖红薯一样,有时候运气好了,能一连刨出来好几只死狗。刨狗完毕,从中挑出成色好的提到朋友家洗剥一番,配以山菌、姜片、橘皮、大葱煮煨,竟然成就了一道佳肴,每每出锅,待食之人更像是患病的疯狗,蹿上去抢食一空。紧急通告出台不过半年,疯狗病彻底没了势头,却在当地留下了一股食狗之风,狗肉有了需求和利润,肉菜市场上却没有这类肉食的经营许可文件,个别肉贩就要将其偷偷混在猪羊肉里卖给知情人。

  老蒋羊肉铺就是元县繁星街为数不多挂羊头卖狗肉的店铺之一。

  那天下午,蒋泰和和往日一样收了路宗政的钱,弯腰从榆木肉桌下提出四两狗肉,别人来买肉,都是整块提了回家处理,只有路宗政来买时,需要蒋泰和提起斩刀重新对付这块狗肉,要把骨头斩成小段,把肉块切成细条,用报纸包好了再递给他,因为路宗政这肉提走是要现炖现吃,不过半个钟头,就要下锅成菜。

  路宗政最后一次去苏家炖菜店也是在年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炖菜店的老板苏杨看他捂着鼓囊囊的口袋,穿过密密匝匝的阳光,走到柜台前要了一个小锅带皮驴肉,他那鼓囊囊的口袋里就是自带的食材。根据街巷共识,路宗政其人奸滑泼赖,当年在棉纺厂上班,他屡次偷窃公家的布袋,就是平日去市场买一斤米,最后他也要生抢二两。对于路宗政这种自带食材的行径,苏杨也曾多次喝止,还专门为路宗政挂了“外菜莫入”的牌子,但他依旧还是想吃什么自带什么,除了狗肉,偶尔还有碎牛杂、香菇段、鸡肉丁、七孔莲片……炖锅上来,一次次翻开驴肉,明目张胆地把自带的食材投入锅底。

  那天下午路宗政带着食材走进苏家炖菜店,一个小时后,苏家店里乱作一团,倒地不起的路宗政已经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起来,撂到一辆三轮车上,往诊所送去了。送路宗政去诊所的是路十四的朋友、蒋泰和的儿子蒋獒。那小子在县电管站当学徒,闲来无事,骑着一辆没有铃铛喇叭的三轮车路过炖菜店,见苏家店里鸭叫一片,路十四的爹把炖菜锅推翻在地上,自己正倒在肉山汤海间挣扎呕吐。蒋獒把车停进店门,叫众人把路宗政往车上一推,一溜烟往诊所蹬去了。

  接到通知后,路宗政的儿子路十四出了家门,出了繁星六胡同,风一样闯进诊所的门,见医生民警和街坊站了一屋子,他的父亲路宗政躺死在输液床上,左腿垂地,身上堆了一团输液管子,满脸土色,眼角撕裂,灰黄色的瞳孔消散在淡紫色的白眼球里,鼻孔如两个山洞般没有一气游丝,嘴巴张圆了往左边歪着,唇舌紫红,整个人躯干发潮,全无生气,让人想起缺氧而死的金鱼。床边路十四的二叔路宗曦还请来了住在县政府大院七号的阴眼张。阴眼张是县居委会成员,也是县里的风水先生,家里挂着毛主席像也供奉着一块狐仙的牌子,牌前香炉里的三根敬神香烧了二十年不敢断灭。据传,抗战时期阴眼张的父亲在瓜棚里救过狐仙,从此屡屡在战场死里逃生。年夏天他吃烧饼噎死在了“文革繁星二队”的后勤厨房,因为是根正苗红的老革命,组织用落魄地主青墨家的柚木棺材为他下了葬。三天后的那个夜晚,青墨地主瘸着腿逃出自家地下室去挖坟偷棺,刚揭了盖,阴眼张他爹又活了过来。从此他就得了阴眼,能看风水辨鬼神,自称是狐仙报恩一死开天眼。这件事的后续是,青墨地主被群众在自家的一棵枯树上用滑轮绳索捆着腿倒挂起来,在严厉的审讯和惊喜的欢呼声中,三次拉升坠地而毙。年老阴眼张死后把阴眼传给了如今的小阴眼张。那天阴眼张见到路十四,告诉他:“半个钟头前医生给民警开门,你爹的魂儿跟了出去,现在往西北飘远了,你往西北喊两声,把他喊回来!”

  路十四呆着没有反应。

  “发什么愣,快喊呀!”路宗曦推了他一把。

  “爹你别走!”

  路十四朝西北屋角喊了一声,满屋的人齐刷刷往屋角望去,仿佛路宗政的灵魂正像一只隐形的猫儿一样蹲在那几根排列整齐的椽木间。

  “在这喊能听见?上房顶喊!”阴眼张说。

  这时候诊所的医生生气了,骂道:“别闹啦!上什么房顶,已经咽气一个钟头啦。你是政府大院的人,别带头搞这套封建迷信,这死人要是能活回来,我就死给你看。”

  阴眼张被噎得直咧嘴,说:“你救不活也不叫别人救救?你妈死了你也不稀得叫两声?”

  “愿意喊让他上去喊,”民警拉住医生,转脸说,“喂,小伙子,你去房顶喊你的爹去吧。这屋里的群众,大家谁都别碰尸体,亲属医生留下,旁人都出去吧。”

  路十四被阴眼张拉到院里,顺着歪歪扭扭的竹梯吱吱呀呀爬到了房顶。那时候房顶上正是一个蓬勃的春天,细草爬出砖缝,树冠青翠四合,一束束金光从西南方向斜照下来,甜腻的空气中牵扯着一根根蛛丝银线,疾风在高空中穿梭,细长的白云浮移不断,路十四睁大了眼睛,忽然忘记了自己要来做什么。

偿金

2

  对于路宗政的暴毙,羊肉铺的蒋泰和很有话说,别人来买羊肉也好、狗肉也罢,他都要发表看法:“死啦就死啦,路宗政他妈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三条手,顺别人家的东西,还当过拐子。年路宗政从范县马庄村拐走一个姑娘,卖给了咱们县红瓦镇的一个养蚕的光棍汉,还是多亏他亲儿子往外传的信儿,叫人家家里人过去把闺女要了回去,后来警察找上门啦,他还耍横,一提脸,挺起鸡胸义正言辞道,我可是贫农!被拐家属就说,不看看如今是啥时候啦,扇你那狗脸!说完上来一巴掌把他刮在地上,这才让他收敛起来。拐卖妇女,天打雷劈,这都是报应。”说这一番话时,蒋泰和收了买家的钱,把肉包好递过去,人家伸手取肉,他又收手回去让人抓空,或者把肉递到买家手里了,人家轻拽两下发现他不肯配合着松手,直到自己说完,对方又点了头,这样才能放行,俨然垄断了话语权。

  到了第二天,蒋泰和的观点出现了变化:“死啦就死啦,路宗政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顺公家的东西,还当过拐子,什么事干不出来?年路宗政从范县马庄村拐走一个姑娘,后来……不过泾渭可得分明,那路十四倒是个好孩子。”这是蒋泰和在他儿子蒋獒的强烈抗议之后做出的妥协。

  这话说到第三天,县政府的阴眼张忽然跑来羊肉铺通风报信,喘着气说:“别说啦,我刚从政府大院跑过来。今天化验结果出来啦,那路宗政可是食物中毒死的。派出所盘问苏杨的时候,他可把你给供出来啦,他说自己开店两年,从来没有听说有谁吃了自己的炖锅回家闹肚子,无数的食客饱餐而归,连一泡稀都没拉过,要是那路宗政是中毒死的,那肯定是你家这的狗肉有问题。”

  这话吓得站在羊肉铺前的群众轰一声跑了个精光,留下一个菜篮子歪在地上,主人已没了去向。

  蒋泰和提了阴眼张的领子,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看你把来买肉的人都吓跑啦。”

  阴眼张体型瘦小,被蒋泰和提在手里,像只兔子一样扑腾:“你别不识好歹,我是好心告诉你这事,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有理可说。你把我提离了地是几个意思!”

  蒋泰和松了手,让阴眼张站在了地上,又帮他抚平胸口的褶皱,说:“这个路宗政,死啦就死吧,还要留下一堆麻烦事。”

  

  路宗政被送去诊所那天,医生见他情况不妙,叫来民警是为了防止路宗政死在诊所,他的家人过来闹事讹人,后来人果然是死了,却发现死因可能是食物中毒。如此一来,民警算是第一时间站在了案发现场。作为炖菜店的老板,苏杨当即被带去派出所盘问一番,因为死因还没完全确认,最后只能放苏杨回家里等待化验结果。苏杨回家后围着灶台踱了半天步,忽然出门开始翻垃圾桶。苏家炖菜店前摆着三个绿色的圆形垃圾桶,每个直径将近三尺,盛满了垃圾油渍,腥臭肮脏,苏杨毫不嫌弃地扑上去,逐个钻进去探索了一番,终于顶着烂菜叶子找到两块狗肉,像捧着两颗跳动的心脏,小心翼翼捧回店里,用油纸包了三层,放进了冰箱里。

  到第三天化验结果出来了,苏杨就用塑料袋提着狗肉跑去了派出所。

  路宗政的化验结果是急性乌头碱中毒致死,因为苏杨找到了两块狗肉,这才把苦果掰开一半跟蒋泰和共享,但是事情最终没查出到底是毒狗肉进了好炖锅,还是好狗肉进了毒炖锅,苏杨就和蒋泰和相互推责起来,最后路宗曦找来了街道办事处主任姚红进行民事调解。姚红是武汉大学届本科毕业生,取得了法学学士学位,毕业后分配到户籍所在地元县政府大院繁星街街道办事处政务办公室当科员,姚红身材细长,浓眉高鼻,嘴角微斜,擅长用非常书面化的法律词汇威慑街坊邻居,那些常人闻所未闻的法律词汇听来严厉而且不容反驳,从姚红义正言辞的嘴中吐出,仿佛用烈火烧红了要烙在别人脸上。靠着这种天赋,姚红在疯狗病传染时期调解过许多起民事纠纷,为紧急通令在元县的顺利下达和高效执行贡献了不可小觑的力量。年姚红升职为政务办公室主任,话说得超出生理负荷,如今嘴角斜得要竖起来,开口即令人不寒而栗。得益于此,路宗政食物中毒一事在姚红的劝导之下,三方各退一步,决定赔偿私了。姚红办公桌的抽屉里有两个档案袋,里面的稿纸上记录着她在街道办事处所有的大小成就,关于路宗政死亡纠纷一事,她也用秀丽的钢笔书法记录了两百多字:

  我县繁星街苏家炖菜、老蒋羊肉两家商户法律意识淡薄,严重违反我国公共场所卫生管理相关条例,其两家因后厨卫生管理不善、非法经营来源不明的狗肉等违规过失,直接造成受害者路宗政摄入过量乌头碱以至食物中毒死亡。因乌头碱具体来源不可查证,责任由两家共同承担。此事经双方四次民主商讨,最终达成协议,定由两家商户赔偿受害者家属路十四人民币共计五万元整,代理家属路宗曦。苏家炖菜店从此停业,法人代表苏杨承担主要责任,需付受害者家属60%赔偿金,共计三万元整;老蒋羊肉铺从此停业,法人代表蒋泰和承担次要责任,承担40%赔偿金,共计两万元整。该民事纠纷受害人家属路宗曦及路十四同意上述调解结果,针对此事不做司法起诉。

  调解人:姚红

  调解日期:年4月29日

  调解结果出来不到一周,蒋泰和的儿子蒋獒就来敲路十四家的门了,那时候正是晚上九点,路十四开了门,见蒋獒直撅撅站在门口,朝自己伸出一条胳膊,握拳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说:“拿着!”

  路十四抓住塑料袋,拉了拉,发现他不肯松手,就自己松了手。

  “你家就你一个人吗?”

  路十四说:“晚上是,白天我二叔有时候会过来。”

  蒋獒晃了晃塑料袋,说:“拿着!”

  路十四把塑料袋托在手里,蒋獒松了手,说:“我从来都不赞成我爹卖狗肉,那些狗肉我爹他自己平时也吃,从来没有出过什么问题……那是两万块钱,你点点。”

  路十四让蒋獒进了屋,把钱红黄绿倒了一桌子,这些钱从五块到一百,每个币值都叠成了规规矩矩的小沓子,用橡皮筋捆着,路十四一沓一沓数了半个小时,从床头取出一张签了路宗曦名字的收据条,递给了蒋獒。蒋獒收下字条,走进门外的夜晚,听着他渐远的脚步,路十四忽然喊了一声:“狗小孩儿!”

  “狗日的路易十四!没事了就去电管站找老子玩!”声音刚落,一颗碎石子飞过来,滚到了路十四脚下。

亲事

3

蒋家的赔偿金清了,苏家的赔偿金就陷入了僵局。按照行业规矩,老蒋肉铺是先付账后拿肉,再加上一把平放着的斩骨刀、五根倒挂着的铁钩和蒋泰和天生的凶煞之气,来买肉的人很少赊账短账,从年到现在做了四年生意,最后清一清账,也算赚了一笔,不多不少,正好够买路宗政的半条命。事后蒋泰和也看得开,还拿这事开玩笑,说要是路宗政的命再多值点钱,自己就要卖儿卖女了。这话是参考了苏杨的境遇。苏家炖菜店是先吃饭后付账,这就给了很多赖头可乘之机,虽然店里贴了两处“概不赊账”的条子,但是和“外菜莫入”一样没有效果,熟客新客,有吃到第五顿开始结第一顿账的,有连吃几顿后再也不来从此赖账不还的,还有一类人就是亲戚好朋尤其县政府大院的人,和这些人相处得不好,伤了旧情,往后生意也会难做,于是这类人就被苏杨惯得连年赊账不能讨要,时间久了,就凑了个最大的账窟窿。路宗政死后,炖菜店里清账,发现开调解会时桌前的一圈人也是无一没有赊账,其中,路宗政欠了一百二十块,路宗曦欠了三十块,蒋泰和欠了八十三块,就连记在姚红头上的账也积了三百多块。苏家炖菜店开张两年多,有八千多死账,活账又难要,剩下的利润没有几千块。路宗政的事出来后,苏杨骑着侉子摩托满城要了两个月账,最后侉子一卖,才凑够一万多块,给路十四送去了一万块,又给女儿苏海棠补交了一千多生活费,剩下的两万就没了着落。

  路宗曦从赔偿金里抵了姚红和路宗政的账,担心剩下那一万九千多拖成死账,就三番两次去找姚红想办法。这件事姚红在苏杨家短了嘴,不好意思再上门装狠,为了应付路宗曦,她东借西拿准备了一堆文件,路宗曦一过来,她就往桌子上一推,堆起来一座高山,皱着眉头装出一脸憔悴,揉着太阳穴说:“我是调解人,不是要债的,你家的事难办,别人家的事也要处理。你先回去,我忙完手头的事第一个帮你想主意。”这么推了几次不是办法,姚红就挑了个细风东来的上午,在政府大院的一棵香樟树下开了个会。政府大院里的香樟气味清新扑鼻,姚红提来一个坑坑洼洼的大号铝茶壶,泡了半壶春茶,把院里认识的同事街坊都叫了过来一起头脑风暴。

  来参会的人有五六个,都是低头喝茶,谁也想不出好办法,只有在红瓦镇信用社上过班的黄科员提了提自己的往事,说是信用社在前几年给个体户放贷,有的到期了还不上来,信用社就会去借贷者家里搬家具,鸡鸭鹅掐翅提,猪羊狗带绳牵,能拿走的统统拿走抵债……这话没说完,姚红就否决道:驴头不对马嘴!

  这时候阴眼张咦了一声,一拍石板桌,吓了所有人一跳,刚站起来又泄了气,说:“我没事儿,没事儿。”

  姚红说:“老张,你说。”

  阴眼张说:“一个想法,没用。”

  姚红说:“别废话,快说。”

  阴眼张就说:“一年前那路宗政活着的时候,求过我给他儿子说亲,那时候我过了下脑子,觉得苏杨家的闺女苏海棠是个不错的姑娘,起码年龄挺合适,说亲的事我是当场推了的,当时也只是过了过脑子。现在想想,假如当时说了,成了,后来再出这事,那就是他们自己家的事了,哪里还用提钱?那现在咱们也不至于坐在这里张飞抓蚂蚱大眼瞪小眼了。”

  姚红听完两眼放光,说:“让苏杨家的女儿嫁给路宗政家的儿子,老张,你这个想法很有创意,来,你继续说。”

  阴眼张说:“就是人家苏杨家看不上他路宗政家,所以我一开始就没答应给他说。”

  姚红就说:“看不上?看不上老路还看不上小路吗?路十四可是个好孩子,何况那路宗政也死了。苏家的闺女不嫁给路十四那样的还能跟了谁,非要嫁给个地痞流氓吗?”

  阴眼张说:“人家那是一根独女苗,高考复读了两年,听说成绩优秀,六月就考大学了,我看那个女孩儿城府深,上街都不用正眼看人,将来不一定跑在哪儿去栖高枝儿呢。”

  姚红一拍桌子,说:“不过就是个大学生,栖什么高枝儿,你别放狗屁,我姚红堂堂大本毕业生,最后不也是回到自家土地上奉献青春。”

  阴眼张辩不过姚红,用十秒钟时间呷了口细茶,也理了理思路,说:“即便姚主任你说的都是,可现在那女孩到底还在上学,也不好谈婚论嫁。”

  姚红就说:“那没有关系,事可以先定了,婚可以晚些结。事情的关键是,我们几个要在这件事上统一思想。”

  姚红说完这句话,在座的人就都点了头。

  会议出了结论,关于两人亲事,众人都说有把握,只有阴眼张觉得冒险,因为姚红安排了他去苏杨家牵线,下这道命令时,姚红用食指扣着青石板桌叮嘱说:“老张,这事说话要有分寸,好好的婚事别说得跟卖儿卖女一样!这事你要是办不好,就别回咱们院里来啦。”

定亲书契

4

  那路宗政死后半月,苏杨把自己家朝街开的商铺店门用水泥砖头砌成了一道墙,又涂上了一层青黑水泥。刚砌好墙头的前几个夜晚,有好几个熟客不知情,每个人的额头都在这里撞出了好大的一个包。这之后再想找苏杨,就只能从繁星街二胡同里的侧门拜访。阴眼张进了苏杨的家门,见里面也不是家徒四壁,篱笆窝里有鸡有鸭,还有一条白狗在院里刨坑,进了堂屋,光线最好处摆着一台半新的缝纫机,正对门那台黑白电视的屏幕亮得能当镜子用,堂屋两侧各一排老式沙发,上面都铺着厚毛毯,往西那个套间的屋里还有四个新式的衣柜,金黄色,连绵了五六米长。看到这些,阴眼张就觉得失望,后悔开会时没有听黄科员搬家具的建议,想想假如把这些家当全部拉走卖了,说不定又能凑个两三千块。

  对此,苏杨的解释是:“我苏杨虽说是破了产,可生活品质还是得讲究的,缺钱不过急一时,心穷可要穷一世。”

  阴眼张跟着客气了几句,找话茬把亲事说了,那苏杨反应过来,一拍桌子,说:“这叫什么狗屁话,是让我老苏卖了女儿抵债吗?你叫路宗曦过来,我这院子里的东西,他看上什么了统统拉走,要不要叫我苏杨亲自给他一件件搬过去?”

  “这叫什么话。这办法可是经过组织讨论决定的,你别只往坏处想,仔细琢磨琢磨,这对你家海棠来说反倒是个好事。你这拖下去,那路宗曦要是打起官司来,叫法院把你判了刑,这么一来,你家海棠就是考上大学也念不成啦。退一步想,要是她跟路十四的事定了,一来你家没了赔偿金,二来将来念书缺钱,那路十四是个好孩子,现在算是长大了吧,也是个好人,不会说不帮你们家。实话说了吧,去年那路宗政来找过我,指了名要我给你家海棠牵线,我是当时就推了,就是因为看不上他路宗政。现在路宗政人没了,我倒觉得事情反而有了眉目,这才愿意跑这一趟。”

  苏杨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抛开路宗政的事不说,你看路十四是不是个好孩子,你家海棠跟了他,你放心不放心?”

  “人是懂事老实,就是太老实了,怕不成事儿。”

  “再不成事,手里也有三万多钱,路十四不喝酒不赌钱,做什么都赔不了,结了婚也是听你家海棠的话,成事儿不就是图个钱,结婚不就是图个平淡?路十四两样不缺,你也别心高气傲,做梦升天,人家姚主任大本毕业,最后不还是回家来奉献青春?”

  “这道理是不拐弯儿,就是我那海棠可显性子,什么事都有个自己的主意,怕只怕你就是喂牛吃仙草,它自己不低头也进不了嘴。”

  “只要你能理解,这事就好说。这事的关键是要统一思想,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事就好办啦。你是海棠的父亲,把我跟你分析的都说给她听,人在事上,就要带着事走,你家丫头那么聪明,她能不懂?”

  两个人说完话,苏杨正犹豫,阴眼张勾头说要离开,下意识里就往正门大步走去,苏杨刚要喊住,他已经撩开布帘,一头撞在了新砌的墙上,随后哀嚎着抱头跪下地,额角呼隆隆冒出一个包来,苏杨赶紧给他找来紫药水消毒杀菌,又拿出一块医用纱布让他捂着。到了黄昏,阴眼张顶着一个紫色的包回到政府大院,找姚红索要了五十块钱的公伤补助金。

  下一个周末,苏海棠放假回家,苏杨扒着晚饭把事情跟她说了,她却出人意外地顺从,点了头照常吃饭,看天气预报,让苏杨喉咙里的米饭半天滑不下去。这事说定之后,阴眼张拟了一个订亲书契,又挑了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把姚红、路宗曦和苏杨的三妹苏柳叫来一起当公证人。三个人围桌而坐,谈定了,听阴眼张念那张定亲书契:

  元县苏海棠,立此定亲书。白纸下黑字,定亲路十四。两户成一家,偿金不再提。两边情愿,各不后悔,盖印签字,永远存证。婚嫁事宜择日而定,倘若日后运势不测,两人双方各从天命。空口无凭,立此存照。公证人:路家路宗曦、苏家苏柳、元县繁星街街道办事处政务办公室主任姚红。

  三个公证人听得直挠脸颊,意思大致懂了,也没有异议,就都在纸上签了字。路宗曦是第一次来阴眼张家,觉得屋里阴凉,刚进大院时,瞥见堂屋东墙摆着一个神桌,上着香贡,果然有个给狐仙的牌位,吓得他上厕所时在黑漆漆的院子里朝着堂屋偷偷鞠了好几次躬。

苏海棠

5

  六月到了中旬,傍晚日落的时候,幼蝉钻破泥土,挥舞着手臂爬上了槐柳树。路十四坐在院里的一棵梧桐树下面打盹,一只幼蝉顺着鞋子裤脚爬上了他的膝盖,路十四找来一只铁桶,咣当一声把幼蝉丢进桶底,提起来跑去了附近的野地里。

  过了八点半,收集到的幼蝉已经覆盖了桶底,路十四就骑上自行车,把桶挂在把手上,蹬去电管站找蒋獒了。

  蒋獒住在电管站的一间简易集装箱板房里,板房四面各开着一个很大的窗户,玻璃上都被他贴上了旧报纸,板房里面正中间悬着一颗瓦的白炽灯泡,到了晚上放出万丈光芒,把整个板房照得像个大灯笼,招来成群结队的蛾子蚊虫在玻璃上撞来撞去。路十四扎好了自行车,站在板房门口喊了一声:“狗小孩!”

  门吱呀一声开了,蒋獒端着一个饭碗站在门槛上,说:“路易十四,你怎么现在过来啦?”

  路十四敲了敲桶:“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那是啥?”

  “刚摸到的麻知了猴哇。”

  “哟,快拿过来。”

  路十四跟蒋獒进了板房,往桶里放了一升水,撒上盐一搅和,把幼蝉用盐水泡了半个钟头,捞出来一只只揪掉大钳子小腿儿,拧下脑袋,又热了油,把处理好的幼蝉咕噜噜倒进锅里,凉蝉进热油,噼里啪啦炸得开出来一朵朵金黄色的肉花。

  蒋獒吃饱了肚子,开始给路十四吹牛:“前几年,有一个电工的儿子爬高压电杆,一只手抓到了高压电上,就像吸尘器吸一大团蜘蛛网一样,一丝丝儿被吸进了电线里,最后剩下一线青烟,人就跟着电流一起过了变压器,输送给了千家万户。”

  路十四听得张大了油嘴。

  苏海棠高考结束后,那天下午搭三轮车回了家,晚上吃了半碗米饭就出了门。苏海棠一路低头走到路十四家,见门锁灯黑,敲门喊人都没动静,就转脸去了路宗曦家,路宗曦说路十四要是不在家,就是去电管站找蒋獒了。苏海棠徒步往电管站赶去,走了快一个小时,软着脚走到电管站,直接去敲板房的门。

  蒋獒开了门,哦了一声,说:“你怎么来了?”

  苏海棠说:“叫路十四出来。”

  路十四来到门口,也说:“你怎么来了?”

  苏海棠说:“路十四你听好啦,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上次答应我爸,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如今我想通了,你听好啦,从现在开始,你给我三年时间,我会还给你两倍的钱。你要是不同意,现在就把我绑起来吧,不然我就要跑掉,这样也好,我跑了也不觉得对不起谁啦。”

  路十四没有说话。

  苏海棠接着说:“三年翻一倍,就是个高利贷,比存死期不知道高到哪里去啦,你倒是表个态呀。”

  路十四说:“你这话说得顺嘴,要是三年后你还不了两倍的钱怎么办?”

  “那我就老老实实跟你结婚。我知道我爸、我大姑还有你二叔一块签了一个我的卖身契,你拿好了,到时候少给你一分钱,你拿它来换我的人,我绝对不说一个不字。”

  “什么卖身契?你别说得这么难听。”

  “嫌难听你就撕了呀。”

  蒋獒在一边看不下去了,就说:“苏海棠,你别这么嚣张,现在路十四有好几万块钱,咱们县里的女孩子他想娶谁娶不了?人家当初答应这事也算为了你家好,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苏海棠指着蒋獒说:“我们俩说事,碍着你了吗?两条街的电都不够你操心?还在这儿碎嘴!”

  蒋獒被噎得连咳了三声,拍了拍路十四的肩膀进屋了。

  苏海棠骂完蒋獒,又指着路十四,说:“我爸说你人老实,我看你也是个滑头!”说完扭头走了,边走边喊了一声:“大晚上的干嘛跑这么远,害我一路走过来!你听好啦,事就这么说定啦!往后别胡搅蛮缠!”

棉纺厂

6

  苏海棠跟路十四表完态,此后每天下午过了七点,日头落灭了,晚霞收尽了,饭也不吃就跑去繁星街棉纺厂当计件工,在厂院里的两颗白炽灯下拆布袋、往红线上串珠子。九十年中后期,元县繁星棉纺厂生产的厚布袋、塑料珠串在县境交界的三个省份都销得很好,直到年初,彻底私有化的棉纺厂被大小分割,业务越做越小,最后变成了小吃市场。那时候繁星棉纺厂的计件工人大都是乡下来的农民和县里无业的中老年妇女,平日里十分健谈,开工半个小时内尚且肃静,等监工走了,她们就开始你一舌头我一嘴地叨叨起来,要不了几分钟,院子里就聒噪得像养了一群嘎嘎叫的疯鸭子。苏海棠来的第一天,几个认识的女人看见她了,就主动挪过来跟她蹲在一起,苏海棠是有问必答,别人问她:“你怎么也来干这个了?”

  苏海棠就说:“来挣钱呀。”

  别人又问:“这么卖力挣钱干嘛啊?”

  苏海棠就说:“挣钱给路十四呀。”

  别人又问:“哟,苏杨也让你过来?”

  苏海棠就说:“他现在三天两头去市里寻活儿,哪顾得着我呀。”

  到了第二天白天,人们见了路十四就要说:“你小子很有福气啊,你那个老婆还没娶到家里呢,就已经开始给你挣钱啦。”路十四一打听,才知道苏海棠是去棉纺厂当计件工了,他就让人家帮他传话,说自己不准苏海棠再去棉纺厂。当天晚上,苏海棠不但去了棉纺厂,还带了一根牙签一样粗的针,到了棉纺厂大院,用剪刀剪掉红棉线上的塑料硬头,再把红线穿进针眼里,用这根针穿起来珠子,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个把月后,整个棉纺厂院里的人都学会了用针穿珠子,元县棉纺厂的珠串产量骤增两倍,甚至于出现了小幅度的销售停滞,不能不说这一切都是缘于苏海棠起到的启蒙作用。那天苏海棠用针穿珠子,到了下班之际,忽然一针戳到自己左手的食指上,指肚间滴滴答答淌出一串血珠来,在地上掉成了一串枸杞子,吓得一旁本来就晕血的王四姨叫碎了一块玻璃。

  到了第三天白天,人们见了路十四就要说:“你快去看看吧,昨晚你家苏海棠的手叫针扎到,可流了血啦,怕是不能再帮你小子挣钱啦。”路十四听后说:“这样倒好,不让她去她非去,这样她就长记性啦。”当天晚上,苏海棠食指上裹着一圈纱布,又回到了棉纺厂大院里。院里认识苏海棠的女人都要过来询问她的伤势,苏海棠就说这比起痛经来,可算是轻得很啦。女人们正大笑,棉纺厂大院的苏监工回来了,瞪圆了眼,脚跟跺着地走到苏海棠面前说:“添乱,回家去!”

  院里肃静得只剩下蛾子撞灯泡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像一串风铃。

  苏海棠说:“我那是小伤,不耽误工作。”

  苏监工说:“谁管你的伤!你看看这里的人都是什么年纪,你这个丫头过来添什么乱!”

  苏海棠说:“我哪里添乱了?”

  苏监工说:“你哪哪都添乱,你来之前,这院里从来没有这么乱过!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来了怎么都会添乱,这茬还用说吗,一开始我就知道!”

  苏海棠说:“你放狗屁!”

  苏监工说:“你才放狗屁!”

  两个人一声高过一声,马上吵起架来,苏监工执意要苏海棠离开,苏海棠踢歪了小板凳,盘腿蹲下,又闭上眼睛,蛙坐在地上开始冷战。苏监工说的话再也得不到回应,急了就去拉她的胳膊。苏海棠突然张大了嘴,“哇”一声巨响就哭了起来,吓得苏监工抱头往身后闪了几步,一脚绊在王四姨的簸箩上,里面的珠子哗啦啦洒了满地。

  事情闹得正胶着,棉纺厂大院里左腿有点跛的姜婶一歪一蹦地跑去了苏海棠家。苏海棠家黑着灯,姜婶敲门喊人都没动静,转脸又跑去路十四家。那时候路十四正在家吃饭,大门没锁,姜婶直接闯了进去,从瓦缸里舀了半碗水,放嘴边吸溜溜喝了个一干二净,甩了甩空碗,喘着气说:“快去看看吧,你家苏海棠在棉纺厂,跟苏监工吵起来啦,现在正坐在地上哭呢。”

  路十四说:“那你去找她爹苏杨去啊,找我干什么?”

  姜婶说:“哎呀,你怎么这么碎嘴,快走吧!”

  路十四跟姜婶走到棉纺厂大院,刚进铁栅门,远远的就看见苏海棠坐在灯下,仰面闭眼,张大了嘴,正呜呜哇哇哭得像个小孩子。一边的苏监工泄了气,凑在她耳边说着好话。院里的女人看见了路十四,一个个会意地笑起来。苏海棠声枪泪弹正哭得起劲,眼下就要哭来光明,哭向胜利,忽然听到气氛不对,睁开了泪眼,仰面看到路十四的脸,马上就收了哭声,腾的站起来,红着脸叫道:“路十四!你来干什么!”

  路十四说:“姜婶叫我过来的,她说——”

  “她说狗屁!”苏海棠把歪在地上的小板凳踢开了两米多远,瞪眼直勾勾走到路十四面前,道:“你给我让开路!”说罢一把推开他,径直出了棉纺厂大院,跺着脚回家去了。

断电

7

  苏家炖菜店关了门,店里大件的冰箱炉灶都让苏杨一并卖了当赔偿金,剩下一些锅碗瓢盆尚未处理。那天苏杨一早去了市里,苏海棠自己在家,把一些多余的锅碗瓢盆收集起来,卖给了县里的锔碗匠郭二碾子。郭二碾子的锔碗技术远不如他已故的父亲,他的父亲郭石卵锔好的碗盘,除了骑缝钉,几乎不见裂纹。郭石卵在八十年代曾骑着一辆大梁自行车,后拖双层竹木箱,小铁锤、钢钻头、骑缝钉、拉杆儿和瓶瓶罐罐在里面哗啦啦响,郭石卵跑遍了元县临近的三个大省,临死前还帮人锔过传家古董瓶——这类贵重物品要钻小孔铆细钉,打上特制的釉子,最后取色补图,瓶身就恢复生机,彻底没有了破损的痕迹。作为后人,郭二碾子就不行,因为挣不来钱,手艺只学了些皮毛,现在主要靠收售二手家当营生,按照行业规矩,郭二碾子只收家当不收破烂,忙活完蹬车走了,在苏海棠家门口剩下一些废铜铁、烂瓷盆堆在地上。苏海棠提着簸箕扫帚正要处理,一抬头看见路十四远远的走过来,她扭头跑回院里,把门闩上了。

  路十四走到苏海棠家门口,敲了两声,听苏海棠站在门后说:“你又来干吗?前几天在电管站不是说好了?你怎么总来胡搅蛮缠!”

  路十四说:“谁胡搅蛮缠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今天晚上不许你再去棉纺厂大院啦。”

  苏海棠说:“这几天我爸去市里找活,看见你二叔在百货批发站打听,说要给你开个供销铺子。别人都快忙死啦,你倒有闲心管我的闲事!”

  路十四说:“我也不想管你,不过你一去,旁人倒是都来我耳根子里说闲话。”

  苏海棠说:“那个碎嘴的张鬼眼跟蒋泰和,咱两家的事都是他俩到处哔哔的,真该叫人拔了舌头。”

  路十四说:“你去那地方,半个月能挣几块钱?不值当!”

  苏海棠说:“五块钱也是钱,一万个五块钱就是五万,谁说不值当!”

  “我反正是跟你说了,你再去我也管不了你,”路十四转了身要走,又回过头来,说,“你那手指头,好了没?”

  苏海棠开了门,冲路十四喊,“要你操心!手指头好了有什么用,肺又让你们气出血了!”

  苏海棠脸皮不薄,昨天闹了场乱子,不耽误今天回到棉纺厂。棉纺厂大院的女人们见苏海棠回来了,一个个都是喜出望外,嘎嘎叫着聚拢过来。王四姨说:“妹子,昨天是那苏监工故意挑刺,你甭理他。”苏海棠就说:“别叫我妹子,我没那么老。”王四姨听完就黑了脸,一句不吭去串珠子了。又一个女人筛着簸箩里的珠子,哗啦哗啦的,说:“那个苏监工,亏得都是本家,一点本家跟长辈的样子都没有,不知道在哪学的挤兑人的本事,在这里使出来了。”苏海棠说:“还有你们一群女人,说起杂话来,嘴水喷湿了地皮都打不住,昨天我跟他吵,你们倒是一个嗝都打不出来了呀。”几个人听了就要赔笑。闲话说完正要开工,大院当中的两个灯泡灭了,院里漆黑一片,撞灯泡的蛾子扑簌簌掉下来,掉到了从老城大街来的三梅姨头上,三梅姨在慌乱中揪掉了自己的一绺鬓角,还踩坏了两个簸箩。

  繁星街的电从六点五十停到了九点半,苏监工提了盏长脖子矿灯来维持秩序,众人等到七点半没有来电,就在苏监工的指挥下排着队,把簸箩、珠子、线团和布袋统统放归原位,出了棉纺厂,四散回家去了。

  第二天,苏海棠去了棉纺厂大院,也不跟别人闲话,蹲下来就开始串珠子,串了十分钟,院里的灯又灭了,满院一片叫骂和叹息。苏监工唉唉叫着跑了出来,说:“哎呀!怎么天天跳闸呀?”

  到了第三天,晚上过了六点四十,整条繁星街又停了电,这次苏海棠骑了车,还带着一个手电筒,话不多说,出了棉纺厂大院,上车就往电管站赶去了。苏海棠来到蒋獒住的集装箱板房,远远的就看见里面灯火通明,就近扎好了车,用脚踢开门,见蒋獒正坐着啃馒头,苏海棠说:“你是怎么搞的,干嘛老是停繁星街的电?”

  蒋獒说:“不只繁星街,老城大街的电也停了。”

  苏海棠说:“我不管,以后不准你再停繁星街的电。”

  蒋獒晃着筷子,说:“不是我停的电,是上头拉的闸。”

  苏海棠说:“放狗屁,上头拉闸,全县都要停电,会只停两条街?”

  蒋獒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不是上头停的,就是它自己跳的闸,繁星街和老城大街是一个闸刀一根线,这两天日头热,到了晚上,挨家挨户都开电灯风扇,用电量大了就要跳闸,我再操心,也管不住电闸跳眼皮。”

  苏海棠说:“放你狗小孩的屁!我一上班就跳闸,我一上班就跳闸,那闸刀是用路十四的脑浆子造的?跳了闸你也不推上去,非要等到九点多?我就知道是他找你捣的鬼。你这大夏天的乱拉闸,住咱们县里,西山挡了光,南山挡了风,你们是要热死街上的人吗?偷偷给我穿小鞋,再敢这么试一次,我把你们俩都钉到木头驴上去!”

  蒋獒放下筷子和馒头,说:“不让你去棉纺厂,是路十四心疼你,你说是穿小鞋,就太不像话了吧。”

  苏海棠核实了缘由,叨咕一声:“吃你的咸菜馒头吧,小心俩眼珠子给吃出来,你就用鼻洞子去抄电表吧。”说罢转身出了门,打着手电筒骑车走了。

  苏海棠骑车回了趟家,发现电还停着,气得拉断了电灯线,从抽屉里拿了根尼龙绳跑去了路十四家。路十四家闩着门,苏海棠一口气敲了二十多下门板,敲得繁星街六胡同里犬吠四起。路十四没穿鞋就咚咚咚跑过去开了门,被苏海棠用手电筒锁定了眉心,晃得他满眼爆炸起一朵朵牙床红,哎呀呀叫着:“别照眼,晃瞎人啦!”

  苏海棠提着尼龙绳,像提着一条死蛇,说:“蒋獒全都跟我坦白啦!你不让我挣钱,就干脆绑了我吧!把我拴在你家床腿儿上,拴在你家院子里的水缸边儿。”

  路十四说:“你这叫什么话?”

  苏海棠收了绳子,说:“不绑是吧?听好啦,不绑以后就别再跟我胡搅蛮缠!这三天我一分没挣,误工费都要翻了倍算在你头上,往后也是一样。”

  路十四一提脸,说:“算就算!你也听好啦,我就是不想让你去棉纺厂,我就是不想让你跟那些女人在一块儿干活!”

  “你操这心也不累?你还是多管管你自己家吧——”苏海棠刚说又打住,停了停,语气软了,接着说,“还是多管管你自己吧!看看你呀,现在吃老本,以后养得了几口人?”

  路十四反而勃然大怒,鹅叫着说:“不就是钱!你们稀罕,我可不稀罕!说来说去不都是为了那两万块,我也不绑你,你也不用还我两倍的钱,我给你五年时间,你把钱还够就行啦,一分一厘我都不多要!棉纺厂往后你爱去不去!我说话算话,你走吧!”

  两个人安静下来,苏海棠瞪大了一只眼,忽然说:“你没诓我?”

  路十四说:“说话不认,我就出门叫鸟爪子挠下顶的碎瓦片砸死。”

  苏海棠熄了手电筒,站在路十四家的院子里。那晚她穿的是杜鹃红短袖、米黄色七分裤和胶底玫红运动鞋,羊脂白色细长的脖子、两束胳膊和两截小腿袒露出来,在夜色之下,正往四周散发着淡蓝色的微光。初二上弦的月亮很瘦,红彤彤的像一截烧红的弯钢丝,路十四听见她的肚子正咕噜噜叫,苏海棠说:“大惊小怪什么!我最近都是过了十点才吃饭。”

  路十四说:“那你要不要吃东西?”

  苏海棠说:“我自己家有饭,不讨你家这口。”

  路十四说:“大后天初五的龙花庙会我带你吃东西,抵你这三天的误工费,你来不来?”

  苏海棠说:“我最近吃东西焦心,吃的样数少,天天米面菠菜,肚子盛满了,牙却不知道饱,吃吐了还想吃,你要是请客我就去。”

(未完,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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