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秋芬,现任沈阳市作协主席,辽宁省作协顾问。女,年生于沈阳市。初、高中就读于沈阳市第一中学。年9月插队于市郊新城子区马刚公社马泉大队,成为“知青”。务农三年,其间充当乡村报导员,偶为知青创作演出节目脚本,后陆续有短文见著报端。年9月,因初显文学潜质,被抽调到沈阳市文艺创作办公室小说组工作,此间曾作过文学组联、编辑等工作。年任文学期刊《芒种》小说组长,后兼任过该刊主偏两年。年到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第七期进修两年,年成为市文联专业作家,年考进北京大学首届作家班,学习两年,年本科毕业,获文学学士学位。
主要奖项及荣誉:
短篇小说《大街上一串注目礼》,年12月获“市政府奖”;
中篇小说《山里山外》,年获“市政府奖”,又获“度省政府优秀文艺作品年奖”;
年10月获“第二届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
中篇小说《远去的冰排》年5月获《作家》颁发的“作家奖”;
中篇小说《那刘哥》,年10月获省出版、期刊协会颁发的省“优秀作品奖”,于年1月获“《芒种》创刊35周年优秀作品奖”;
中篇小说《张望鼓楼》,年10月获《鸭绿江》“东北三省五彩杯青年作家小说奖”;
中篇小说《二十九代人杰》,年6月获东北三省作协联合颁发的“首届东北文学奖——优秀奖”;
中国作协、中华文学基金会联合颁发的“年度庄重文文学奖”;
年8月被市政府评为市“优秀专家”;年6月被市委、市政府授予“沈阳市百位文艺名家”称号;
短篇小说《狼爷狗奶杂串》,年获《小说月报》颁发的“第四届百花奖——入围奖”;
长篇散文《老沈阳——盛京流云》,年10月获“第三届辽宁文学奖”,于年11月获中国作协理论批评委员会、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女性文学委员会等联合颁发的“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莱蒂菲杯)”,于年12月获“沈阳市第九届五个一工程”奖;
年8月10日获批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年3月获市妇联授予的:“沈阳市首届十大杰出女性”称号;
长篇散文《到东北看二人转》,年12月获“第四届辽宁文学奖”,于年获“辽宁省五个一工程奖”;
中篇小说《蚂蚁上树》,年12月获《小说选刊》颁发的“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获“《小说选刊》——年度东陵浑河杯全国读者最喜爱的小说奖”,于年11月获“第五届辽宁文学奖”;
中篇小说《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年10月获《小说选刊》颁发的“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获《人民文学》颁发的“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
年10月获“沈阳市首届红玫瑰奖——特殊贡献奖。”;于年获《小说月报》颁发的“百花奖——入围奖”;
年9月,在建国60周年之际,被市总工会授予60位“感动沈阳60年——劳动功勋”称号。
蚂蚁上树(中篇下)
4经过两个小时的风雨折腾,廖珍以为小来小去地病一场,肯定是躲不过了。可是一觉醒来,竟连一点事都没有。
这一夜她睡在范志军的库房里。不要说那晚上雨太大,就是多好的晴天,当她一推库房门,那股碰鼻子打脸温热的气浪,也会一下绊住她的腿。她自己的家就缺这个。开升降机实行的24小时大倒班,使女儿小琬的生活成了问题。她只好让小琬寄宿大姨家。没有女儿在家,廖珍每回一推家门,扑面而来的就是冷寂。她每迈一步,这冷寂就放大一倍。既使夏天的气温闷热,那无处不在的冷寂,也沁入她的骨髓,令她的心立时缩成一砣。她这才懂得小琬在自己生活中是有热度的。范志军雨夜库房里的气浪,还夹杂着一股喷香的米饭和炸酱味。她惧怕回家的冷寂,所以这喷香的米饭和炸酱味,一下就让她慵懒地瘫下来,一动都不想动了。
范保管脚下带着小跑,一会为她扒掉身上透湿的衣服,一会将热水倒在盆里。等她洗完换毕,桌上热乎乎的两菜一汤已摆上了。廖珍是饿坏了,喝蛋汤都发出咕咚咕咚打腔子声。当胃里钻出了饱嗝,她撂下桌上的一片狼籍,一个仰儿就倒在小床上。她眼皮发黏地看着范志军忙碌的身影,拖着长声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老范,你在你们家里也这么模范吗?”
老范端着盆,将洗衣水泼到外边,咕哝着:“对。”
“你对你老婆____田丽丹,也这么模范吗?”
老范将廖珍的鞋刷好摆在窗台上,又咕哝着:“对。”
廖珍声调陡地扬起来,还蛮声蛮气地:“好哇!原来你是两头蒙骗!你到底有没有点真格的?”
范志军手里的活停顿了一下:“瞎说啥?看你都啥样了,快躺下吧!今晚我不动你!”
廖珍浑身像触了电一样,手脚一顿舞舞扎扎,“呸你个姓范的!你动誰呀?你个穷馊样,你还包上便宜二奶啦?!”
范志军头也不抬地去洗碗、擦桌子,嘴里却在小嘀咕:“对你好也不行,那你说咋办?”
廖珍不知是怎么睡去的,天放亮的时候,她和他谁也不搭话,不搭话却都变成出蜇的蛹子,一点点蠕动着。最后两个人就绞成了一个人,绞成一个人的那一刻,廖珍想就这样凝固算了,或就这样死去算了!可她到底还是想起紧要的事来了,她赶紧坐起来,求老范给吴顺手弄一顶红色安全帽。老范当即就从库里取一顶半新不旧的机动用帽,交给廖珍,只是得让吴顺手补张借条来。
这顶帽子到了吴顺手手上时,就变成了一块通红的烙铁,把他两手烫得,左手倒进右手,右手又倒进左手,又戴戴摘摘三五遍,才摸出一条卷烟纸,端端正正地写了张欠条:“我不属于黄帽子阶层,特借红帽子一顶,人走必还。____吴顺手”他忘了说谢,快步就往人多的地方去扎堆儿,嘴里哼着浪不丢儿的二人转小调儿:“张廷秀迈步走上更衣亭嗨,更衣亭上嗨,我就把衣更来嗨……”他一步三摇,有意将头上那顶红帽子弄得瑟瑟抖抖,像戏台上丑子身上耍出的花活儿,弄得廖珍哭笑不得。
因为那场大雨,也因为一顶安全帽,廖珍再怎么防着吴顺手,到底两人关系还是比原先近了一层。近了一层,吴顺手就要将心里全部的郁闷向廖姐倾吐。他有时像个不知好歹的跟腚孩子,跟廖姐叨叨咕咕。他心里堆积的东西太多了,太多的东西纠缠着一个结,那结就是前妻孙彩霞。霞子是他的荣耀,霞子是他是耻辱;霞子是一囤粮食,发了酵,酿了酒,曾令他神醉魂销,也生出比酒更多的糟粕子,让他落魄碎心……
孙彩霞是吴顺手买来的。
在羊栏寨,最穷的人家是彩霞子的娘家。一位批字先生说,这人家受穷的根由,全怪彩霞子是花妖托生的。这丫头生得水葱儿般的鲜亮,她见人一笑,粉嫩的圆唇里露出崭齐的糯米牙,瓷白瓷白的;她往哪一瞅,兰瓦瓦的瞳仁一下就能电着谁。据说当年批字先生收了她妈四捆黄烟,便与她妈打了好一阵耳语,那女人听罢脸色大变。以后的日子,就应了那先生的断言:一家子真是命途多戾。先是彩霞子16岁的哥在水库里淹死,隔年身壮如牛的爹,又在一次惊马翻车中轧折了腰,瘫痪在炕。一家的日子彻底就衰了。彩霞妈相信闺女妨人的命相,就放出话:谁出元彩礼,闺女就归了谁。
所有的大小光棍都眼馋霞子,却都拿不出钱来。只有吴顺手听了,立马背个狗蛋大的行李就到城西下煤窑去了。城西煤窑是鲁本田开的,地脉容易塌方,工钱比别处厚。他一天十几个小时在洞子里爬着背煤,足足背了六个月,挣够了块,就赶紧回到村。他把一沓票子,往孙彩霞家炕席上一撂,18岁的孙彩霞当时就成了他媳妇!
他嘻着脸,和水葱般的俊媳妇,手拉手又来到鲁煤窑的小矿上。他下洞子,媳妇在伙食上帮厨,第二年又添了小牛子。添了小牛子,这女人腰照样细,脸照样白,兰瓦瓦的瞳仁照样放电。放电也没电着谁,倒是炖菜的手艺让窑上的黑脸汉子们都叫好。谁叫好也出不了什么岔,单是鲁煤窑叫好就支出个岔。鲁煤窑喜好打麻将,窑上设个局儿,一打到天亮。原先半夜里每人用一盒康师傅方便面打间。后来改成彩霞子上灶,一锅乱炖。炖也没白炖,有偿服务,三二百元的小费就时常揣家来了。吴顺手只顾半夜三更地不停数票子,却没防备彩霞子不光土豆茄子一锅乱炖,还和鲁煤窑炖一条炕上了。媳妇和别人好成一个人了。这才把吴顺手气疯了,他哭过闹过,跳脚发狠,扬言非把姓鲁的宰了,把小妖精废了,再一把火把煤窑烧了。可他说都白说了,倒伸手接了鲁煤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元,条件是马上和霞子办离婚。他仔细想想,这钱倒是比当年给彩霞子妈的元翻番了。他忍着心疼一跺脚,也罢,这花妖克男人,鲁煤窑现在你算死定了!他这样想着,心里宽慰了许多,当晚自己下了一次小馆,喝了一瓶白干,吃了一斤烀肉。
下头场雪那天,吴顺手又背个狗蛋大行李回到羊栏寨,与走时不同的是,身边少了个女人,背上多了个小人芽子……
在工号里吴顺手每提一次彩霞子,都要经验性地坠上一句:“还是咱廖姐好人呐!”廖姐听了不受用,可他却没看出来。他一心希望能为廖姐再做点什么。每当雷电一闪,吴顺手就巴不得一个雷再将设备击坏,停电停工,使胆小的廖姐再度半空搁浅,他将再度大显身手,为廖姐好生救驾。他走进货梯,见廖姐早不捂大口罩了,两腮现出了日头色。身上换上了肥大的迷彩服,臂兜上插个小手电。梯子一上人,她就成了高音喇叭:“往里走、往里走、往里走!”一到站,她也是喇叭高音:“安全门、安全门、关安全门!”有几次大风超过六级,按升降机操作手则规定,遇六级以上风,就有权拒绝开梯。她不管那个,在飞沙走石的击打下,她照样将货梯开成了钻天的火箭;还有几回,夜班遇上不大不小的供电障碍,吊在十几层的她,一个人打着小电筒,不一刻就从楼梯板上的残土堆上呲滑下来,这让吴顺手多少有些遗憾,也好生纳罕。
开二号梯的小娥子和廖珍同一个时段当班。两部货梯离得挺老远,可只要一开到同一层楼,两人就够着脖儿搭茬说话。
“娥子哎___热不热?”
“妈呀___都烤成鱼干儿啦!廖姐哎——你睏不睏呐?”
“睏呐!刚才还打个盹,梦见……”
“梦见你闺女小琬啦?”
“哈哈,亏你一猜一个准儿!娥子哎___蚊子咬你不?我可浑身都是大脓包!”
小娥子就让廖珍快过去取盒清凉油。
廖珍钻出斗子,在外墙跳板上抄了近路。娥子见她在十几层高的外跳上小跑,一步一颤达,就叹道:“我的姐!燕子钻天呐!?你啥时练成个贼大胆!”
廖珍一愣神停在半道,她垂直望下去,底下人都成了玩具变形金刚,还打着倒立。而自己头也不晕,腿也不软。还一使劲跨过一截空档,跳板随即弹出一弯大弧:“姐姐我是枪林弹雨过来的人呐!”
娥子应和道:“对吔!我姐老兵油子啦!”
大倒班不怕累,就怕熬。廖珍下班后进家鞋一甩,倒头便睡,往往是睡醒了原窝坐在那,不吃不喝,不梳不洗,脑里空空的,僵坐片刻后,再一滩稀泥那样原窝瘫倒,再睡个晨昏颠倒,死猪半炕。可就这样,轮到当班入夜时,这颗头就又大得擎不住了,只要上下眼皮一碰,呼噜声就大肆响起。开头她能被自己的呼噜声吓醒,到后来竟然当着货梯里一帮子大老爷们儿的面,能将呼噜打得花样翻新。寻乐儿的男人们就向她描述,说她打呼噜有时像拉警笛,有时像拖拉机,有时像牛倒嚼。那不堪的描述,并没让廖珍收敛,她脸不红不白的,嘴上功夫也上了档次,你贫我也贫。
楼升高了,货梯的来回路程抻长了,廖珍能看到沈阳城的全景,能把闹哄哄的中街一把扯近些,再一把抛远些。到了晚上,中街就是光明城里的一条火龙。眩人眼目的霓红灯,串成串,连成片,成了火龙身上珠光宝气的鳞衣。廖珍向上升,火龙就摇曳着一身的灿烂,悠悠沉入谷底;廖珍下降,火龙就迸放着通体的辉煌,乎乎腾上高空。看着、看着,就能把这条龙看游了,看动了,看飞了!飞飞动动,一头扎到她鼻梁骨上,将一身鳞片撞个稀碎,眼前爆开金粼粼的光斑……她在惊天动地的砸梯子声中睁开惺忪的两眼,发现嘴边口涎吊起老长,如潮的睡意挥也挥不去!
大楼封顶那天,混凝土用量太大,连架子工、钢筋工都来上沙浆。几台振捣器一起作业,弄得满处都是浆浆水水。穿个大水靴的胡领班,一会接听手上的步话机,一会又忙着叫人、叫料。他见廖珍头上顶块湿毛巾,脚边还备了一塑料桶水,就说:“这法子好,花草润水还支楞儿呢,今晚你可千万别拉警笛!”
廖珍白他一眼:“说屁话呢?!”不知从何时起,她说话学会了夹脏字。夹进脏字又爽口又过瘾,往往一个脏字出来,不是一把将你拉近,就是一脚将你踢远。这不,她话音刚落,胡领班脸上笑纹就成了盛开的菊花:“怕你开窜出去,把这帮弟兄当成肉弹放了,都拉家带口的不容易!”
虽系笑闹,廖珍还是知道这话的份量。可是临近午夜,眼睛还是黏得不行。她喝醋,嚼蒜,往头上浇水,睁大眼睛看着红油写的楼层号,……19、20、21、22、23,这货梯,像一艘发射升天的火箭那样,呼呼呼不停地上升,眼前光影不断地变幻,如流萤嗡嗡嘤嘤。白炽灯是白色的萤火,楼层的标识是红色的萤火,天上的星月是黄色的萤火,小车里的沙浆是青色的萤火;各色萤火交织碰撞,化作满天五光什色的流星雨……只听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廖珍的头撞在斗子顶上,她迷登着眼一看,斗子门弹开了,吴顺手正死死地搬住手柄,货梯里的上料工,哎哟啊呀地撞在一起,几车沙浆都甩飞了!
廖珍彻底醒了,才知一个盹打深了,把货梯照直开上去了,幸好轨道顶端有一截叫“限位”的横梁挡着,也幸好手急眼快的吴顺手搂住手柄煞车。假如“限位”失控又不知煞车,货梯就会像冲出弹道的炮弹一样,窜到天上,把一车人放了肉弹!
廖珍用湿毛巾擦擦脸,满腔歉疚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民工们受了惊吓,有的被甩了一身沙浆,有的被冲过去的小车轱轳压疼了脚,可是他们拍拍跺跺,哎哟了一阵,也没说什么就下去了。剩下廖珍一个人,暗自头皮发麻。
工地的晚上,也不总是玩命折腾。见缝插针捞仨俩钟点的空档眯一觉,也是常有的事。这种时候廖珍和小娥子决不窝在底下喂蚊子。工地管楼顶叫露面。她俩约好了一起上到露面,一个又风凉又绝无蚊虫小咬的大广场,就属于她俩了。抬头看看天,星星也是胖的,月亮也是肥的,夜空都是湛清透明的。撒眼看看四围的万家灯火,天地连为一体,闪灼而又浩渺。两人总是凝望着这条流金流火的中街,指指戳戳,哪儿是新玛特购物中心,哪儿是金银首饰楼,哪儿是法狮龙、班尼路、圣玛田、左丹奴一类的品牌店……然后她俩就要抓紧抢一觉。露面上收拾得相当干净,她们在设备间里藏着两条马凳。马凳是用一根横木方,两个人字腿钉的。这种马凳躺不住人,可她俩却能将身子直挺挺地绷成一根棍儿,两手在脑后托成个枕头。这躺法很技术,睡姿天天不变。
这天小娥子躺下,肚子上就鼓出个瓜。廖珍说,你两口多好,一起作伴进城打工,钱也挣了,孩子也有了。小娥子一下来了精神,求廖珍给相看一下怀的是男是女。两人翻身起来,廖珍装模作样地围她转了一圈,不看她肚子,专看她后腰。又按按拍拍了一通才得出结论:屁股打坠儿,胯骨横宽,一副懒丫头相!小娥子又在马凳上躺成一根棍儿,说生丫头就丫头,二胎再换个带把儿的。就像廖姐一样,一个小强,一个小琬,有儿有女的。廖珍一听不敢再接话,假装睡去。哪成想小娥子由生儿育女的话头,进行了进一步的引申:“廖姐,肚里揣上了瓜纽子,晚上还能让男人碰不?”廖珍还在装睡,一动不动。小娥子顾自地问:“廖姐,你跟我坦白,你揣孩子那昝,范保管碰不碰你?”廖珍心里警觉着,嘴里却故意咕咕哝哝地打岔,声调像呓语:“睡觉!睡觉!”
5一连两天吴顺手没来上班。本来他有了红帽子后,在工号上欢实了好一阵子。一些上料、支模、打板,跟他不沾边的活路,好坏快慢,他都挤进去指手划脚;在楼里没人的地方,要是逮着个屙屎撒尿的,他就冲过去,吆五喝六地能把人家折腾半死;排队打饭时,他也动不动就把饭盆倒背在身后,朝队伍喊两嗓子:“排好啦!排好啦!”别人也不服他,断不了扔出几句招惹他:“哟,吴老总(肿)?!没搬块土坯照照脸,老肿啦!”“瞧,王小二屙屎,平地冒出个尖塔来!”吴顺手听了也不生气,回道:“操!一群跟屁股亲嘴的傻冒儿,香臭不分!”
有几天吴顺手没来上班,一向喧腾的工号上就寡味了许多。有人说这小子也得了多眠症,正趴在工棚里烀猪头。胡领班率先来到工棚。果然见他正在铺上大睡。工棚里通风不好,又是大通铺,民工的破鞋烂袜子随处都是。大白天闷得暑气逼人,馊味刺鼻。吴顺手通体淌着油汗,几只蝇子哼唱着,围着他飞飞落落。胡领班抬起脚刚要蹬他一下,又停住了。他发现这人脚掌心上咋还用墨笔写着字?胡领班蹲下来,研究了好一会。见一只上写了个“5”,而另一只上写了个“10”。他没琢磨明白,重又扬起他的脚,一下一下踹他:“起来!起来!大白天挺什么尸?!”
吴顺手这才不情愿地爬起来,到外边水龙头冲了把头脸,把安全帽使劲往头上一戴。他一戴上红安全帽,就来了精气神。因为他瞥了胡领班帽子一眼。晨光下那帽子焦黄的,扣了一头鸡屎似的。
“吴撒种儿,你脚掌上那是什么鬼画符?”胡领班盯问。
“我想画朵花,碍着你啦?!”吴顺手没好气地说。
架子工都在杆子上做楼角的造型,吴顺手爬上去。不一刻,那上边就传来一阵阵大笑。胡领班一旁也笑,说:“花子跌倒零碎儿多!吴撒种儿就是有乐子!”
那些民工见廖珍的货梯上来了,就笑得更没形状。廖珍早习惯工地上这些乡下男人的寻乐儿方式。他们笑声的每一个音符里,都带着性欲、带着淫荡、带着肉感,带着活力四射的虚枉想象。廖珍厌恶,廖珍喜欢;廖珍一百遍开快车逃离这笑声,廖珍也一百遍开快车扑奔这笑声;廖珍是这笑声的灭火器,廖珍也是这笑声的助燃器。比方现在,廖珍一来,这笑声里裹着的热气,就呼地一下窜起多高的火苗。
笑声的火苗里,吴顺手的声音送了过来:“……那个公园的旮旯里,耍心情的汉子不老少,可一把岁数的居多。我这个年纪是最青嫩的,咱占绝对优势!”
有人耐不住性子,打断他道:“故事讲得皮儿太厚。你是去逗鸡,也不是找老婆!拣关键的说,到底逗上没逗上?!”
吴顺手却卖着关子:“急啥,买萝卜白菜还要论论成色,讲讲价钱呢,何况包俩钟点女人……”
旺桩子一旁故意激他:“我顺手叔最小抠儿,一分钱都能攥出水来,那是烧钱的地方,你也就痛快痛快眼睛,痛快不着身子!”
吴顺手吐了他一口,也不卖关子了,忙不迭地自暴老底:城北有座荒凉的小公园,那是个底层游妓活动的暗点。一些当地的老鳏夫和外来流民,是光顾这里的常客。游人椅上有些灰头鼠脸的老男人,虽悠当着二郎腿没事人一样,细看脚底板上写有5元、10元的字迹,若隐若现地往外亮。吴顺手初来乍到,一见这局面,就悟出其中的隐情:这是给出的饵钱。他便也坐那装傻充愣,学人家的样子先在左脚底写个5元,先试试水深水浅。可过来个咬钩的“鱼”,年纪已大半把了,老脸虽也经过描眉画凤的修饰,却掩不住日子的腌渍,已成桔皮状了。他扬扬手,把她打发了。又在另一只脚上写上了10元。饵钱翻了一倍,可过来咬钩的“鱼”,成色却没翻倍。脸是鲜嫩了些,可有条腿显然短了一截。吴顺手又扬扬手,放过去了。狠狠心又在手心上写了个30元,他像个太极拳新手,时不时向外推一个云龙掌。这下有戏了,粉嫩的胚子就来了,杨柳细腰的一个瓜子脸,眉上生颗美人痣……”
民工们听了兴奋地哄起来:“噢,来喽!来喽!端她炮楼哇!”
在哄声里,吴顺手像个征战中的将军,将手豪气地朝前一劈:“端!咱挣他妈城市的血汗钱,别以为土老鳖不会花,咱扛杆枪突突他妈的!端!”
民工们变成一群士气高涨的冲锋者,血红着眼睛大吼:“端!端!”
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下,吴顺手却突然缄口不语,只顾低头拧卡扣。有人急了,快说你到底端没端?他这才咕哝着说:“本来也包了床,想一举拿下的,可不争气呀!一举没举起来,二举也没举起来,没举起来子弹倒先打飞了,节骨眼上脱靶了!七零八落、一塌胡涂,急了我一头大汗呢!”
士气高涨的冲锋者都愣了,然后纷纷发出恨其不争的惋惜和辱骂:完蛋!算个球撒种机,关键时刻败下来,纯是赖瘪子嘛!
这股激愤竟使吴顺手找到点受宠的感觉,一丝狡诘便在眼里闪过:“靶子没打准成,可我也没亏着——我对美人痣说,只有达到全程消费才能付全款,咱充其量属半程消费,打对折才是。起先那美人痣还不依呢,说你瞅也瞅了,碰也碰了,这不是全程消费是什么?!就算咱双方找到‘消协’那里去,人家也肯定替女方维权。我说,上什么‘消协’呀?老妹子,哥看你挺有档次,想跟你做个永久性的朋友;永久了,咱俩还不双赢?那美人痣想想,也觉得有理,就让我留下地址,这才说对折就对折吧……”
激愤的人群听了倒闷住了,不知说什么才好。旋即脸上现出鄙薄和不屑,纷纷摇头说没劲、没劲。吴顺手遭到别人轻辱,是横竖咽不下去的,立即就去揭别人的疮痂:“咋没劲?我这人是说出来,做出来,养活孩子抱出来,敞敞亮亮的。不像你们,动不动钻胡同泡澡堂子,说是讲卫生去了,其实你在小黑屋里让谁搓洗了,让谁按摩了?你自己知道!”
汉子们这才松动了脸容,嘻笑着辩解自己的清白,骂吴顺手往别人头上倒扣屎盆子。
虽然耍着贫嘴,一个楼角的造型架子已经搭得差不多。吴顺手背了一大堆废网子要下去。他一走进货梯,廖珍就把口罩捂脸上了,吴顺手笑说:都入伏了,也不怕焐出痱子来?廖珍说空气太差,怪埋汰的。然后她冲他拍拍升降手柄,说货梯出故障了,到那边用小娥子的货梯吧。吴顺手只好下来。两部货梯离了二三十米,他想抄近路从楼外的大跳上过去,可背上的网子拖泥带水,直往腿上缠。走了几步只得退回楼里。在楼里走,就得钻墙洞。他钻过三四个洞,却听身后有人叫梯,他回身望见廖珍已将货梯开走接人。吴顺手看那梯子哪里有什么故障?上边的廖姐一离开,就扯下了口罩。他心里顶出一丝不悦:这娘们儿,咋耍人呢?!
以后两人碰面,吴顺手也不招呼,头一扬,两眼望天。廖珍瞧他这德性,知道他生气了,也懒得理他。其实她是没有额外的精力去与别人周旋。随着温度升高,透明罩子里的小斗,热得像一个小桑拿浴房,尽管廖珍将能晒着的地方都用报纸遮上,斗里还是一只热笼屉。她把汗湿的头发用皮筋束着,安全帽里搭着一条湿毛巾,一张脸潮红。她时时都能嗅到从领口里钻出来的热气,这热气带足了自己身上酸馊的汗味,自己将自己熏蒸得昏昏欲睡。在一天一夜的当班中,她无数遍地上升和下降,千篇一律的动作,再怎么有血有肉,也会变成了一个机器人,脑袋灌了铅一样又沉又木,恍惚间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一天干到半夜时分,次日垒间壁墙的用料就提前备完了。廖珍和小娥子见一时没人叫梯,就相跟着开上露面。两人互看了一眼,一人先打个哈欠,传染给另一人,两人张圆了大嘴像两把对吹的大号,她们乏得蔫头蔫脑,不想说什么;中街上灿若星河的光影,她们看也不看,就各自在马凳上放了挺儿。放了挺儿,鼾声即刻就起来了,一高一低,一长一短;像草窠里一大一小的两只蛐蛐,不紧不慢地在争斗着。
争斗中的两只蛐蛐,忽然有一只败下来,一点声息也没有了,原来是廖珍一激灵先醒了。她看看表才四点多钟,但不知为什么就醒了。而小娥子的呼噜居然带着哨音,睡得正酣呢。
天光已经白亮,廖珍起身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条空巷,她差点没认出这是哪儿。但意识马上得到纠正:这确实是中街,是喧沸过后静态的中街。而她从小到大,却从未见过中街静下来的模样。夜灯刚刚熄灭,由于是步行街,没有行人,这街就在这一刻凝固了。廖珍惊讶就惊讶在,凝固状的中街怎么像一条砧板上的死鱼,一条开了膛破了肚的死鱼,张开空阔的肚腹,失却了生命。可是昨天的中街,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街呀?想到昨天,她才忽然明白,她大概是因了昨天的中街才惊醒的。
去中街是因为接了女儿小琬的一个电话。自从她在工号大倒班,她就很少见到小琬。小琬在电话里一开头态度就十分蛮横,鼻腔抽动的声音,证明她正泪流满面:“妈,你差劲透了!今天运动会都开完了,你也没把白鞋买来,老师把我从仪仗队里刷下来了。你算什么破妈?太不象话啦!”廖珍刚要说话,电话里就发出了嘟嘟嘟的盲音。她呆呆地擎着电话,仿佛看见怨气冲天的女儿,从电话亭呜咽着飞身跑远的身影。廖珍想起了女儿关于买鞋的再三嘱托,而她竟给忘了。虽然运动会已经开过,她也要马上把白鞋买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中午她没吃饭,一阵风出了工号,上了中街。午休只有一小时,这么点时间,“逛”是不够用的,她得跑去跑回。中街人流的稠密一如既往,别人扯着手、挽着臂,她哪顾得上绕过人家,她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撞过去,捣着碎步一路疾跑。中街上的人步态无一不涣散、悠闲,突然间冒出她这么一位跑步的,一路把把旁人撞得一个趔趄跟着一个趔趄,谁都会认为这女人准是摊上事儿了!廖珍直奔金足广场,因为她听说那个店正搞“爱脚日”,宣传单上的广告说:“呵护您的脚,就是呵护您的生命,为了您的脚,全场两折起献爱心!”就为了这个爱脚的两折优惠,她就捣着碎步一路疾跑,一些路人就犯了猜:这人被偷了?被抢了?还是……跑过炸肉串的玻璃档口时,里面正炸肉串的张静兰都看见她了,十年前她们曾在一个车间里工作,工厂散伙后,张静兰一直在这炸肉串。她的皮肉和头发里,一概透着烟火、孜然和肉香的混合味,洗不净、搓不掉,已将她自己变成了一块活动的卤肉。张静兰探出油渍麻花的半个身子,朝她大呼小叫:我的妈!这不是廖珍?!鬼撵你咋的?!廖珍回过身应承一声,说回来再说话!等张静兰炸好一托盘肉串,廖珍就返身跑回来了,手里拎上一个鞋盒子。在爱脚日的金足广场里,满地都是两折优惠的鞋。她不费劲就选了一双打折鞋,还是个小名牌。张静兰一面忙不迭地给顾客付货,一面数落着廖珍:你眼睛长脑瓜顶上啦?!开个货梯一会上天一会入地,看把你能的!廖珍问:你能看见我?张静兰一指东头说:咳,不光我看见,全中街都能看见你。不过,看见可是看见,你那是蚂蚁上树,大树看得真亮,蚂蚁可看不真亮。廖珍不禁也往东头看了看,绿灯盏工号真如一棵参天大树,楼体外面罩着的绿网,像树干上的一层苔衣。从这里看那货梯真如一只小小的蚂蚁。这蚂蚁悠悠地往上爬,爬爬停停,停停爬爬。别说,张静兰的比喻还挺贴谱儿,可不活脱是个蚂蚁上树!而张静兰在这里实际上只能看到这一只蚂蚁,而这只蚂蚁也只是个背了壳的蚂蚁。确切地说,她看到的也仅是一个包着蚂蚁的壳壳而已。而这棵树上到底有多少蚂蚁,到底是怎样的蚂蚁群、蚂蚁阵、蚂蚁大世界,谁能知道?一层苔衣似的薄网,就将铺天盖地的蚂蚁群、蚂蚁阵、蚂蚁大世界给隐慝了,离开才这么几步,就什么也看不见。廖珍转过脸笑说,你算说得对,我就是蚂蚁上树,没完没了地爬,爬也爬不到头,就连女儿参加运动会的事都忘了。张静兰腾出空,擦擦手来看廖珍买的鞋。这一看不要紧,两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问题:两只鞋怎么竟一只大一只小?她们赶紧翻看鞋底找号码,号码果然不一样,一只是37码,另一只是38码!廖珍立时没了谈话的心情,想马上回去换鞋,可时间又来不及了。张静兰将鞋盒一扣说,当今的事都奇了,爱脚日爱出个鸳鸯脚!廖珍你只管上班去,换鞋事包在我身上,那些卖鞋的谁不吃我的肉串,敢不给换?换好给你送到工号去!
此刻在露面上的廖珍,望着这即将苏醒的中街,心里隐隐有些嫉恨。这嫉恨一点点放大,吞啮了原有的一切情感。她转而惦着那双鸳鸯脚的鞋换没换成,也惦着女儿在大姨家的不合群,一丝莫名的心痛翻涌上来,她眼里湿了又湿。
一阵猛烈的砸管子声,将露面上的两人女人惊动,上早班的时间到了。人到货梯就得到,两人忙三火四地上了各自的货梯快速下降。廖珍开到一半就听到地面上吵吵嚷嚷,好像和自己有关,她就半道刹车看个究竟。
地面上一群等货梯的民工正围着一个胖女人,那女人拎着鞋盒子,正在起劲地讲着什么。吴顺手挤到她近前比比划划,只听他指着半空的货梯,拉着长声说:咱一直把人家当成女佛恭敬着呢,原来佛爷打碎倒也是一包土哇!然后扬头喊道:“廖姐,又出来一个范嫂子,要找你呢!你快下来,当面对对茬口!”
廖珍心里一惊,这女人准是范保管的媳妇田丽丹!
升降机降到地面时,民工们蜂涌而上,廖珍在斗里并不出来,那女人就昂首阔步上来了,她拉开了斗子的门,站在廖珍的面前。货梯没法开了,一车的男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她们。那胖女人慢悠悠地打量着廖珍,用眼光将她折磨够了。才拉着长声说:“听说你是范嫂子?范志军媳妇?”廖珍别着脸不吱声。那女人嗬嗬笑了两声,说:“对了,如果我没找错人,就先跟你办公事,然后再办私事!”她将手里的鞋盒叭地一声丢在廖珍的脚下。
廖珍心里多少明白了什么,也不捡鞋盒,说:“请你下去,我要开车了!”
胖女人脸一阴,不由分说就扇了廖珍个耳刮子:“好你个范嫂子!好你个臭婊子!”民工们赶紧过来拉架,她挣扎着向货梯里的人哭诉:“我儿子小强说一号梯上出了个野妈,我还不信!原来偷汉子的破鞋就是这个黄脸婆!”她拍着胸脯哭叫着:“我嫁给范志军那杂种18年了,一窝吃、一窝屙、养活孩子都16啦,我当了大半辈子范嫂子,怎么在这王八窟窿里又钻出个冒名顶替的烂臊货?!”
哭喊声将工号搅翻天了。甲方办公室也来了人,大声喝道:“谁的家属?赶快离场!搞的什么名堂?查清了一律罚款!干活、快干活!”急急赶来的范志军,从货梯里一把拖出那女人,女人冲他骂着狗杂种,又撞又咬。老范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顾自拖着她朝外走去。
满工号的人都有些傻眼!一向好端端的老范两口子,咋一下子弄出个三口子?傻眼其实也就傻了一刻,旋即人们嘴角上都浮出别有意味的笑意,待到一个个从货梯上下来时,都发出一阵长吁短叹:“这年头哇!”“人呐人!”“唉,天下事说不清的!”然后散去干活。
只有廖珍盯着脚边的鞋盒子发呆。突然她的手机响了,吓她一跳,她打开接听,里边传来张静兰脆快的声音:“廖珍呀!我碰到田丽丹啦!该着我省事,那鞋我让田丽丹转给范师傅捎给你……”里面的张静兰还热情奔放地说个不停,廖珍一句话也没说就合上了手机。
6起秋凉的时候,绿灯盏主体工程已完成,由于没装上窗扇,万千个洞口就招来八面的来风,仿佛有万千个冷硬的飞刀,嗖嗖嗖,在楼间往返穿梭,随便往哪一站,心都会被那飞刀刺得不住哆嗦。
廖珍和小娥子再也不能到楼顶“露面”去放挺儿。她们就在各自的货梯就近,间壁个避风的小屋。工地上灰头垢脸的民工咋看也不起眼,可就是各有各的手艺。廖珍在四层选好位置后,是让木匠冻秋子梨给封闭成小屋的。工号上的很多民工都有外号。这个河南籍的木匠,本是个赤红面子,不知咋得了这么个外号。冻秋子梨用破板子将窗户洞拍死,墙角搭起一张大床,门边支上条桌,随着冻秋子梨叮当山响的锤起锤落,一扇板门也开合自如了。虽然用的都是沾满水泥的粗材废料,但板门一合上,就顿时拢出暖意。其实真正的暖意,还是电工给的。他先用电刨子在一块轻体保温砖上旋了个锅底坑,在坑壁上刮出一圈圈的凹槽,然后沿槽盘满电阻丝,一个电炉子就做成了。插上电源,电阻丝由青变红,小屋就成了一个暖房。
一个暖房和一个细心女人合起来,一份属于大众的温情就在这工号里不期而至了。那床上当然有了被褥,水泥板上当然有了锅碗瓢盆,案桌上当然有了油盐酱醋,隔架上当然有了香皂和护肤霜,沙灰墙上贴上了废挂历,一张是港星张曼玉,一张是美国歌星麦当娜,还有一张是走猫步的时装模特儿。门边还挂上一面让民工们不忍看、还偏想看的心形小镜子。廖珍原来是想独享这小屋,现在看来压根就办不到。
廖珍原以为被田丽丹当众揭丑之后,天就会塌下来了,她就成了工号上一个没人理的贱货,她甚至第二天都不想来了。可是她咬着牙来上班,心里打好底谱,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可是工地上一切照旧,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事实上,人事部还是找范志军谈了话,让他写了一份事情的经过。至于有没有罚款跟着,廖珍一时还无法弄清。因为胖女人田丽丹时不时出现在库房外头,她屁股一扭一扭地骑着自行车来,停下后就大呼小叫着老范,不是送咸菜,就是送雨衣。等有人喊过她一通范嫂子后,这才骑车走人。她运用自己的大呼小叫和一扭一扭的屁股,在工号里营造出一个老范老婆的符号。这符号充塞在范保管四周的空气里,使廖珍再不能朝他走近半步。而老范却总是颠着小步,在小心侍候着他老婆的同时,也尽量小心地侍候着廖珍。他无声地为廖珍擦拭自行车和打汽。无声地将鸡蛋、西红柿一类的吃食撂在小屋的案桌上,也无声地朝她所处的方向遥遥张望。而廖珍却再不敢跟老范搭腔。
廖珍虽然再不能去库房,可有了搭着板床、贴着一溜大美人的小屋,生活也就换了滋味。确切地说是因为有了电炉子,才有了新滋味。闲时,廖珍可以熬锅粥,煮碗挂面,甩个蛋汤什么的。既便不做吃的,只把炉子通上电干烘着,屋里也会漾开一波一波的温暖。在深秋的工号里,人人都感受到绿灯盏这只大灯,经过一春一夏的旺点,已该歇歇了。工号里随处的坚硬,浩荡的冰冷,使原本一条条硬汉民工,都一个个变得缩脖抱膀、鼻涕巴拉的,五尺身高也都立时矮下半截。于是小屋粗鄙的板门刚一欠缝,那丝丝粥味、面味、汤味,裹着一波一波的暖意,朝四外稍一弥散,几乎所有的鼻子都扑捉到了。扑捉到了,就压不住那点想头,便涎着脸皮不请自来。一个个袖着手、口里吐着一团一团白气,瑟缩着闪进门后,往往先烤烤手,再往罩着花格褥单子的行李卷上靠一靠。然后就要得寸进尺地揭揭锅。若是锅里正冒热气,有的还会寡廉鲜耻地盛上一碗,热咕嘟地唏溜进肚,哎呀,这真有点接近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味道啦!
其实在工号上使用电炉子,是被明令禁止的。甲方企管部的人偶尔也下来检查。一有风吹草动,不管廖珍知不知道,小屋里可能被认为的可疑物件,眨眼间就会被藏匿得踪影不见;风声一过,一切又摆放如初。民工们的这种责任心和机敏的行动,使廖珍既感动又惊诧。
小屋被男人保卫着,男人小来小去地造次,也就在所难免。廖珍经过一场两口子变成三口子的闹剧后,猛然间又变回到一口子,无形中就使这些离家多时的汉子们,放大了胆子。比方,吴青苗就敢于拿一件破衣服让廖姐补。廖姐说你算老几,让我侍候?把衣服又扔回去。吴青苗马上又扔回来,还刁蛮地说,就愿意让你侍候!廖姐也没招,还是给他补了;那个山东的小瓦工崽子,下小雨那天进来烤电炉,他敢跟廖姐挤坐一个小窄板凳上不算,烤着烤着还睡着了,居然干脆把头趴在廖姐的大腿上;冻秋子梨觉得为小屋搭床搭桌的有功,进屋就爱揭锅揭碗,有一回廖姐一碗粥喝了一半,他夺过碗,一仰脖喝了那半碗……廖珍就骂他们臭不要脸!远点煽着!可是越骂臭不要脸,他们就越臭不要脸;越骂远点煽着,他们就越不远点煽着。廖珍一点办法也没有。
倒是吴顺手安份多了。他虽然也进小屋偎行李卷、烤火,可他却发蔫。冻秋子梨冲着廖珍耳边,喷着难闻的大蒜味说:这小子跟那个美人痣早拴上对儿啦!隔五隔六就得会一次,为了会美人痣他欠下债了!那娘们儿家里还有个卧床的病秧子男人,是个填不满的穷坑。廖珍听了没说什么。有一天,小屋里只有吴顺手和廖珍两个人。廖珍盛了一碗枣粥递给他。他接过碗没喝,只是沉个头,半晌,眼泪一串一串流下来:“廖姐,你是好人,是世上最好的人!别嫌你兄弟,你兄弟乱糟透了!”廖珍也不问什么,只轻声说:喝吧,趁热。不知怎么,她的鼻子酸得厉害,眼泪也顺着鼻沟淌下来。他们就那么对坐着,都流着泪,都不说话。
那天晌饭时,小屋坐满了端着饭盒来凑热闹的人。小豁嘴子带进一封吴牛子的信,递给吴顺手。吴顺手看完装进口袋里。青苗子过来掏那封信,吴顺手一把挡住他,恹恹地说:“没啥大事,还不是说铁石矿抢水的事。抢水抢了一夏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年在羊栏搴附近,新开起的小铁石矿有几十家了,山上被掘得大窟窿小眼子的。开小铁石矿,靠的是常流水来筛选矿粉。天又大旱,地下水被小矿们抽得都快枯了。家边上的二龙水库是几百里内最大的水库,像海一样。他们过去都在那里走过船、网过鱼、洗过澡。可今年这水库都干了,见底啦!好几十年头一回见了底!吴顺手不让看信,只用嘴叨咕内容:青苗子你家住在高岗上,井里打不出水啦,你媳妇桂珍用小驴车到下岗子去买水,装一缸五块钱;庄稼地旱得七裂八瓣的,粮食减产一半,白忙活了一年。各家都让你们领了饷钱快家去,羊栏寨活命的水脉快断了,得赶紧写状子,到县上跟那些抢水的矿主找地方说理去……”
春天愁种子化肥;夏天愁天旱水枯;秋天愁欠收赔本;冬天还没到,就开始提前愁无法避免的一场抢水官司。羊栏寨的几个老乡同时都拧紧了眉头。
吴青苗端量着吴顺手的蔫巴样说:“你还藏掖着啥事吧?看你精神头不对?”吴顺手一笑,说:“就是小牛子忒逞强,要参加县里啥鸡巴作文竞赛!”有人不满地说:“你这只家鸽子抱出个金凤凰,还烧包呢!”吴顺手搪塞道:“不是怕耽误学习嘛。”
突然一阵奇诡的笑声响起,大家已经熟悉了这个声音,这是吴顺手的手机响了。这手机响声怪,它不是音乐,也不是铃声,而是一个婴孩奶声奶味地一顿暴笑。那暴笑是一个小人芽子被抓了痒痒肉,踢蹬着滚圆的四腿,妖魔缠身那样翻身打滚,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带着三分孩气七分鬼气,有点瘮人。谁乍一听都吓一激灵。吴顺手起先接这电话,半点不避人,总是哼呀哈呀一顿废话:干啥呢?吃没?吃的啥?别舍不得,身板要紧!看电视呢?对对,长知识!逛街呢?买啥啦?过马路瞅着点……合上电话,总是漾出一脸的幸福。和他通话的全是一个人,就是那个美人痣。这哼呀哈呀的幸福电话,当众说了一个夏天。随着天气转冷,那脸上的幸福也冻住了。当三分孩气、七分鬼气的电话再响起的时候,吴顺手就避出老远去通话,脸上布满阴云。
吴顺手又避出去接电话,小屋的板门不隔音,吴顺手沙哑的话声,就时断时续地送进来:“老妹儿,你就是性急……你掐着我一大把欠款条,总计有六七千了吧?还押着我身份证,那你怕啥?……不是跟你说过多少回吗,你到建平一打听我吴煤窑,誰都知道……等我把这个值几十万的煤窑卖掉,我不什么都有了……又说骗你?脸黑不像老板?……鸡肥不下蛋,奶子大没汁水,开煤窑的哪个脸不黑?等哥倒出钱来,就……”
老实厚道的吴顺坡是他堂兄,他一听吴顺手又瞎吹自己有钱,就过去拦他,吴顺手一扭身躲了。
大楼快峻工了,开始一层一层卸架子,别人卸架管子一根一根往下扔,横躺竖卧的管子,散乱一地。吴顺手卸架管子就能一根一根往地上扎。架管子有小树干那般粗细,可他站在十几层楼上往下扎,掷标枪那样,使管子带着追风的哨音,飞落而下。有了重力和加速度,这小树粗的管子就变成了一根根钢针,噗地一声,一根根笔直笔直地扎戳在泥地上。不一会底下就扎出一片铁树林。他的那些本家、乡邻架子工们,心里都佩服他手上的灵气。他不光手上灵,哪都灵,也许就是因为太灵,做事就出了格,离了谱,用他堂兄吴顺坡的话来评价,就是当菜吃嫌老,当瓢使嫌嫩。
不管你当菜当瓢,也总得管自己的老妈吧。头天晚上,老实人吴顺坡跟家里通电话,这才得知半个月前吴顺手的老妈,也就是自己的二婶娘,到大井沿去抢水,腿脚不灵绊倒了,大腿摔成了严重骨折。老太太的腿肿成了压面的小碾子粗,得赶紧去住院接腿,治晚了,这腿就废了。小牛子一封接一封地来信要钱,吴顺手这边一点动静都不回。吴顺坡放下电话,一把拉上吴顺手,要陪他找包工头支钱去。吴顺手却说啥也不去。逼急了,他才把他堂哥领到没人处,合盘说出实情——
他说三哥呀,可别逼我啦!我拿着小牛子的来信,都以给老妈治腿的名义,支过五千块了。可是都让美人痣拿走了。我要给我妈留一份治腿,没想到,她身后钻出个她的流氓弟弟。那活驴拔出刀来在我眼前晃了又晃,说这点钱还不够呢!赶紧再弄钱去!美人痣拦都拦不住。我原想美人痣的病秧子子老公一死,就和她凑成一家过日子,本来这一个长夏,两厢处得好好的。我不在煤窑上混过嘛,一张嘴,就说差了音儿。差也没大差,只把下煤窑说成个开煤窑,开一个小不丁点的窑。男人谈对象,哪个不往脸上贴点金?可她弟弟那个小流氓硬说我诈骗,要我赔他姐一夏天的精神损失费,一开价好几万,还逼我写欠条。我一看这姐俩哪是过日子人,就想快点了断。可没想到处上一个女人难,了断一个女人更难!了断就得豁上票子,可我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老妈的腿折了我能不惦记吗?可我只能肚疼肚知,心疼心知。捱一天算一天……吴顺坡听他这通话,气得七窍生烟。他本来就嘴拙,这会更说不出囫囵话,抬手就想抽他。吴顺手见势不好,一猫腰就逃脱了。直到后半夜,在满工棚一片高高低低的鼾声中,吴顺手才喷着酒气,蔫狗似地闪进来,摸到自己肮脏的铺位,合衣倒下。
这时,架杆上的吴顺坡,听见正插铁树林的吴顺手腰上电话响起,又是那个鬼孩子四脚踢蹬的暴笑。吴顺手看了看号码没有接,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咕咕灌了几大口。吴顺坡昨天的气本来还没消,一看他还在架子上喝酒,就对他说:“你还敢来这个,是不想把剩的工钱都罚进去?”吴顺手像没听见,又喝了几大口。吴顺坡就放下活,顺杆子移过去。吴顺手一见,解下后腰上安全带挂钩。就飞快地逃。翻一根“单杠”,走一段“钢丝”,迈一截“跨栏”,他嗖嗖嗖地移动着,身轻如燕,攀缘如猿,就像一个高空演员的技巧表演。突然,脚下一个趔趄,身子在杆上挽了一个花,谁也没看清他是被什么绊了,还是一脚踏空了,他整个身子飞了!开着货梯上升的廖珍,一抬眼看见高层架子上摔下人来,她腾地停了车,大叫一声:“不好!掉下人啦!”她在斗子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像一片叶子,像一件棉袄,像一只折断翅膀的乌,翻着滚儿,飞快地向地面垂落!噗地一声趴在那片吴顺手自己营造的铁树林里,人已面目全非……
……
吴顺手的后事,是他的两个妹子来处理的。那天陪她俩去太平房看遗体的,除了甲乙双方的代表,还有廖珍、范保管、胡领班和工号里他的本家和屯亲。睡在白单子底下的吴顺手还戴着借来的红色安全帽。而甲方代表却将吴顺手借帽子的欠条,轻轻地放还在他身上。上面是他亲笔写的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我不属于黄帽子阶层,特借红帽子一顶,人走必还。”
在两个妹子的抽泣声中,大家静静地站了一刻。末了,一个妹子在遗体前掏出一张小报,说:“哥呀,小牛子的作文《我的爸爸》得奖了,县报登出来了,还发了奖状和元奖金……”女人抽动着鼻子沉默着,报纸在手上窸窸窣窣不停地抖动。廖珍接过小报,冲着吴顺手的遗体,低声地读道:“《我的爸爸》——我从未去过沈阳,但我的爸爸却正在建设沈阳。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程师,假如你看到沈阳最高的大厦,那里就有他的身影……”廖珍读不下去了。
所有的人都咬紧嘴唇,一声不吭。
7在绿灯盏项目峻工典礼的前一周,工号全体民工的工资,已全部发放到人头上了。一连几天里,都能见到蘸着唾沫将到手的一沓票子数了又数的人。等一双双糙手,将数了又数的票子,放进妈或媳妇事先就在胸襟、裤腰那档缝好的内袋里,捂过一半日之后,再拿出其中已带足体温的大数,从邮局寄回家去;剩了小数,在各自隐秘的地方藏好,一个个才像兔子那样,四散到街上。到了街上,就已觉得跨出工号老远,离家仅一步之遥了,脑袋里已挤满了让自己鼻子发酸、心发热的面容:爹妈、女人、小崽儿或侄、外甥一类的三亲六故,他们都一改往常抠抠搜搜的派头,一通疯狂采买。当然再疯狂,捡到手里的也是些便宜货。说到底,东西不在贵贱,意思到了要紧。然后他们就将有着五红六绿包装的物品,与脏兮兮的行李,一股脑儿地捆扎成结实的一砣儿,专拣离现在最近的一班车次,火燎屁股般地打票奔家,半分钟也不想在城里耽搁。
廖珍的油盐酱醋和盆碗一类的物什,早些时候已陆续撤走。她今天本可以不来了,可是她还像往常那样骑着车来到工号。因为峻工典礼大会正在筹备,楼前广场已焕然一新。楼体悬垂着数十条彩色巨幅贺联,楼前新搭的典礼台上,正在铺设大红地毯、摆放着高大的花篮。廖珍看见范志军正在那拉电线。因为库房物资要稍后迁移的原因,范保管还得保管一阵子。他没看见她,还像输进程序的机器人,还像过去给她刷鞋和洗裤子那样,专心致志地闷着头干活,有板有眼而又不歇不停。她知道他的心一点也不机器,她还相信他另有一双眼睛,雷达似的眼睛,早就扑捉到了她的气息。她的口袋里装着小吴牛子的得奖作文。她从那个来吊丧的女人手里,复印了这篇小报上的文章,就一直藏在口袋里。她从没敢掏出来从头至尾看一遍,而手指尖却一遍遍地触到它,每一触到它,心里都会尖厉地疼一次。
一些背着大包小裹的民工正在陆续撤离,她与相熟的人打着招呼道别。
不一刻,她就在人流里看见了小娥子和秦大眼。小娥子肚子大得已如同扣了一口小锅。她穿得簇新而鲜艳,手上一嘟噜一串的东西也簇新而鲜艳。她丈夫秦大眼像个挑夫似的将两人的大件行李包裹用担子挑着。小娥子见了廖珍,放下手里的一嘟噜一串,两人一下抱住了。她们将头埋在对方的肩膀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廖珍抬起头,眼睛不停地在大楼上搜寻。她看着和小娥子睡过觉、观过景的顶层“露面”,看着贴过大美人、搁过油盐酱醋的小屋窗户,看着吴顺手陪她淋过大雨的15层半……她忽然想起张静兰说过的蚂蚁上树。廖珍不免有几分失落,嘴里喃喃着:蚂蚁搬家了!她问她明年还来不来?小娥子摸着肚子说,谁能知道明年?!小娥子问廖珍:你呢?廖珍心里很空,她不禁想,蚂蚁搬了家,还是个爬,逢坡爬坡,遇树上树,谁知道前边会碰到什么呢?正不知怎么回答,却被庆典台上调试麦克的声音打断了:“喂喂喂……喂喂喂……”那声音太大太噪,她们就不再说什么。廖珍越发紧密地拥抱着小娥子,连同她肚里还没睡醒的孩子。忽然,她感觉出她肚里那小东西,欢欢地冲她顶了两顶,看样子她怀的还是个人来疯儿呢,廖珍的心一下酥软得不行,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年3月于泉园别墅
盛京文学网合作媒体:
《当代工人》杂志(纸媒)及微平台。
《新民文化》杂志(纸媒)
《文学少年》杂志(纸媒)
《中国诗赋》杂志(纸媒)
《河东诗词》杂志(纸媒)
《绿野》杂志(纸媒)
《辽中文苑》杂志(纸媒)
《蒲风辽韵》杂志(纸媒)
《沈阳日报》报刊(纸媒)
《沈阳晚报》报刊(纸媒)
合作媒体继续添加中……
盛京文学网公众治愈白癜风要多少钱克白灵苏孜阿甫片价格大概是多少
推荐文章
热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