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灵魂厚重的典雅
——论曹文轩长篇小说《蜻蜓眼》“轻”的艺术
◆苏傥君
打磨醇香的记忆,咀嚼幽微的诗美,雕刻普世的情怀,曹文轩将“追求不朽”的期盼升华为对人类生命意识和文明延续最本真、最崇高的礼赞。甜美忧郁的草房子、星罗棋布的三角地、苍劲有力的甜橙树,他的作品铺陈开朴实、灵动、唯美的意境,演绎出对人的情感、人的本性、人的价值最纯洁的向往。作品中塑造的一个个生动的艺术形象和刻骨铭心的记忆,已经印刻在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奋力跋涉的光辉足迹中。他独有的艺术探索将“感受力”和“想象力”的难度写作融会贯通,开拓出中国儿童文学极具艺术气质的书写模式。在提升原创水准的同时,一如既往,尝试用人性的善去规训人性的恶。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切文学的制高点。为内心跳动不安的“孩子”写作,已算情真意切,而心有不甘的曹文轩还执着于绝假纯真的人性,涌动出源源不断追随永恒的生活理想和生命情怀。
集北京大学教授、儿童文学作家、儿童教育倡导者和中国作家协会官员四重身份于一身的曹文轩,自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创作了大量的儿童文学作品,也撰写了系统的学术著作,其作品不仅获得国内读者的青睐,也逐渐被世界所熟知。年4月4日,曹文轩荣获“国际安徒生奖”,实现了国人在该奖项上零的突破,表明中国儿童文学正走向世界儿童文学的中心。
能否连续且高质量的创作,是衡量一个作家文学品质的重要标准。长篇小说《蜻蜓眼》的出版,无疑是曹文轩获奖后为大家带来的最好礼物。这是他三十多年前偶然听到的故事,像种子一样,一直在内心孕育。期待、挤兑、功利都无法冲破时间的包裹,唯有生命经验的满溢才能使它最终破茧而出。阅读过程好似陷落沼泽,缓慢却无法逃离;掩卷后又像飞升天空,完结仍意蕴绵长。在徐妍《古典风格的正典写作》一文中,曹文轩曾提及对“卡尔维诺式的以轻御重”和“古典诗性的叙事方式”的青睐,这似乎是参透《蜻蜓眼》的“小说之眼”。接下来,本文将从“轻”的文化哲学、“轻”的文学表现与“轻”的艺术实质三个方面,剖析《蜻蜓眼》文本的魅力和文后的意蕴,展现其飞翔的灵魂与厚重的典雅。
“轻”的文化哲学
顺着此种逻辑,笔者重读了卡尔维诺的部分作品以及曹文轩相关的读书体会。曹文轩之所以如此认同卡尔维诺的文学观念,不仅因为始终坚守的古典美感和诗性意境得到了经典作品的验证、契合了文学巨擘的思维,更在于静默潜藏的生命意识被重新注入了充盈的自信和期许,绽放出绚烂的烟火。“轻”的哲学内涵无疑是其中要义。
卡尔维诺被曹文轩亲切地称为“天堂里的作家”,这除了预示其作品的阅读难度和布道意味外,似乎还巧妙地彰显出他所搭建的文学花园的灵动与轻盈。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对“轻”这样阐释:“我的工作常常是为了减轻分量,有时尽力减轻人物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天体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城市的分量,首先是尽力减轻小说结构与语言的分量。”由此来看,他所提倡的“轻”的文化哲学大致具有以下四层含义。
其一,“轻”和“重”都是人类自我施加的一种难以规避的抽象负担,两者的差异主要缘于个体在生命体验、民族身份和文化气质等因素影响下的不同抉择。“重”是正面、直接、以大搏小的对抗,义无反顾地发泄与强化,物质属性占据着主导地位;“轻”是侧面、间接、以小见大的交锋,潜移默化地浓缩与淡化,心理属性占更大的比重。
其二,相较于金属般的“重”,羽毛般的“轻”更具不确定性,也更容易从极易被忽略的细微之处和难以被把握的变动之处切入人类生存的复杂性,探讨文明进程的可能性,最终剥离线性发展的时间观,获得永恒的、不为历史左右的基本存在状态和单纯人性。
其三,灵活自由的“轻”不是表面的轻浮,而是极具内涵的曼妙。居于客观中性的第二世界,“轻”消减了相当一部分来自第一世界沉重、残酷的历史,内蕴出足以穿透历史的本质真实。而这种本质真实,由强有力的生活细节、历史经验和现实情怀铸就,能够超越现实却又不僭越生命本真。
其四,“轻”的书写无微不至地慰藉着心灵,在人们习惯甚至是厌倦了生活之重、现实之重以后,通过强烈的陌生感给予原本只知一味向前的人类提供积极的心态和合理的途径。同时,由于原初状态本无“轻”与“重”之分,所以通过“轻”的尝试实际上也能够唤醒和激活人们内心深处压抑的集体无意识,从而诱发蓬勃向上的生命能量。
“轻”的文学表现
曹文轩长篇小说《蜻蜓眼》中所呈现的“轻”与卡尔维诺虽异曲同工,但又独具匠心、另辟蹊径。
首先,“轻”表现在体悟的精确微妙。曹文轩曾说过,“一个艺术家的本领不在于他对生活强信号的接收,而在于他能接收到生活的微弱信号。”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生活的强信号对于写作无益,只是表明微妙的感觉可能更难把握和表达。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曹文轩曾出版专著《面对微妙》,他擅长打磨和雕刻的“匠人”本色显露无遗。《蜻蜓眼》中,这种细腻和幽微得到了更加完整的呈现:爷爷焦躁不安时,在西餐盘中空舞着刀叉;在雨中等待阿梅放学的奶奶,茫然间流露着淡淡愁思;奶奶为外公优雅地研磨,安静的世界只剩下沙沙的响声;爷爷奶奶行走在陷入饥荒的上海街头,居然能够感察觉出平时常走的道路变长;由于饥饿,原来校园里异常活跃的孩子也变得“恬静”;得知奶奶病情加重,漫无目的走在街头的阿梅透过焦干的树叶、焦干的大地感觉到一丝丝凄凉;见到奶奶历尽艰辛寻回的钢琴,阿梅的泪珠掉落在琴键上,差点让钢琴发出了声响;奶奶在砖厂搬砖,异常艰辛,脸上起伏的皱纹里蓄满了汗水;阿梅即将到达上海,在船上一眼望见喷薄欲滴的朝日等等。细腻逼真的描绘,幽微精深的笔法,再加上潜藏感情的文字,使得一切事物、人物重新具备了宝贵的“感觉”,可贵的“轻”托起了早已迟滞的麻木。
其次,“轻”表现在比喻的生动灵活。不难理解,比喻通过对两种事物共同点的提取,尝试使用全新的方式来开掘所喻事物本身的特质。比喻是想象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说奇幻是天马行空,那么比喻则是贴地低飞,虽不涉及前者那般复杂的时空交叠,但仍旧是激活想象力的重要资源。可以说,正是通过想象,文学创作才有了可贵的土壤,也才逐渐建构起“轻”的文学艺术空间。《蜻蜓眼》中的比喻亦是如此:将姑娘面庞上映照出的红油纸伞淡影比作霞光,仿佛能够点亮灰暗的天色;阿梅打量小皮箱时专注的状态,似蜻蜓轻轻落在芦苇的梢头;爷爷大笑时烟斗喷出烟丝的场景,就像夜色中绽放的礼花;眼泪从坚强的阿梅眼中渗出的样子,好似水珠从岩石缝里浸出;海鸥在海面低空掠过,剪断了奶奶对故乡的思念;琴声中的杏花,轻如雪花,纯净地飘进了幽深的黑暗;疯狂的人群做出疯狂的举动,好似林立的拳头,欲将上海的天空捅破等等。最为精妙的两个比喻:一是奶奶在知道爷爷不惜用生命换回香水的瞬间,泪如雨下。滴滴泪珠滚落在爷爷的伤口上,奶奶告诉爷爷这是最好的“药”;另一个是断掉的杏树,在用情专一、情深意切的爷爷眼里,好似折断的胳膊、翅膀和桅杆。这些比喻,打破一维的直抒胸臆,避免了对肮脏丑恶之物的虚假“升华”,用酝酿久远的二维情感和意蕴,换回和还原了三维的真实人物、场景和事件。
接着,“轻”表现在语言的雅致轻盈。词语的韵律与内涵,句子的语势与质感,再加上句读的联结与延展,将无形的“轻”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这集中体现在人物关系的表述中:“仿佛小女孩是从天上飘落到地上的”;“胡妈和宋妈她们是和这蓝屋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奶奶像一朵从十分遥远地方飘来的白云,飘到上海后化成雨滴,融进中国的大河里”;“这老头子呀,是个放风筝的人。你奶奶呢,就是那个漂漂亮亮的风筝。那条项链呢,就是风筝线。线一旦断了,风筝就会掉下来,掉到尘土里。”还有一些短语也体现出“轻”的特点,比如“干干净净的阳光”“纯净的晨光”和“流动的气息”等等。当然,语词的轻盈也离不开细腻的感觉和生动的比喻,最终三者共同指向文字背后对思维空白点的再创造。
最后,“轻”表现在意象的巧妙串联。不知道读者是否留意,《蜻蜓眼》中汇聚了大量看似毫不起眼的意象,甚至有时还别有匠心地以意象的名称来命名整个章节。这些意象,以微观的魄力连缀起整个时代的风雨。贯通此类各具特色的意象,有两点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