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源
在古希腊的奥林匹斯山上,有一位手持蛇杖的神明赫尔墨斯,负责将其他神明的话语翻译并传达给世人。宙斯言说着雷霆与威严,阿瑞斯言说着刀光与鲜血,木马与英雄,维纳斯言说着从翻腾的海洋浪花中产生的至美与深情。通由赫尔墨斯的翻译,神明晦涩的言语跨越神山和尘世之间难以逾越的阻隔,被祭司所听取,被镌刻在神庙的墙壁上。
女神的塑像双臂断裂,美少年的身影在大地下深埋,神庙也日益变为断壁残垣。新的王朝在狼的庇佑下征服了旧日的人文荣光。随后神明更迭,赫尔墨斯的声音,力量和使命也逐渐被世人遗忘。爱琴海边,希腊人不再身着长袍,闲逸地行走,唯有潮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寂寞地回荡。
每一本打开的书,都是跨越无数年代的漫漫长夜。岁月变迁,人们面前最重要的那本书卷早已并非荷马的诗歌,也并非修昔底德的历史,而是那本凝聚着天堂和地狱,天使与魔鬼,至福与苦刑,祈祷与诅咒的《圣经》。
旧约中的上帝,凌厉,冷漠,威严,像严父一般说一不二。那是生命力充沛的民族面对冷酷的天地,无尽的沙漠,悲哀的红海,在无尽的绝望中为自己打造的信仰。逃难中的人们不止一次向耶和华祈祷,伟大的主啊,求你的刀光从大地的一端到另一端。将敌人灭尽,将他们的大地种满荆棘。就连空中的飞鸟也不必放过,就连敌人的尸体也算是玷污了我们的土地。
而新约中的上帝,和蔼慈祥。上帝与耶稣基督同在,耶稣的声音始终在向世人宣告,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哀矜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不仅要爱你的邻人,更要爱你的敌人。若有人打你的左脸,便把右脸也送给他让他打。耶稣的爱凌空蹈虚,独对苍天。在尼采看来,和《旧约》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面对最高神明在前后经文之间诡异的两幅面容,基督教的神学家惶然不安,重新向源于古希腊神明的力量求助。借助赫尔墨斯翻译和传达的力量,神学家们用自己的全部虔诚将各处矛盾解释成统一的整体。诠释学便诞生于解释《圣经》的如此过程中。
待到晚风东来,日影西移的时候,神学家吟诵着如此诗句,尽全力否定其中有关情爱与人性的意义。借助赫尔墨斯的力量,神学家如古希腊神庙中的盲目祭司一般,向人们宣告,这句诗表现了注重时间,地点,程式的重要性。人的行为要符合社会的约束和神的要求。这时,神学家心里充满了伟大的肃穆和信仰的虔诚。
二摆渡
当年轻的伽达默尔初次走入海德格尔的教室时,未必想到自己有一天将会将诠释学发展为影响整个20世纪后半期西方哲学的一门学科。但伽达默尔或许会一直记得海德格尔对“摆渡”的解释。
海德格尔的声音缓慢,低沉,带有着“隐秘哲学王”的力量。顺着海德格尔声音指引的方向,仿佛能够看见一只来自古希腊的小船。在遥远的冥河边,这只小船在生者和逝者之间来回摆渡,船上装满了来自于不同世界的声音。
小船行驶过冥界和阳间,穿越过滔滔的河水,将古希腊第一位哲人悠久回荡的空灵声音从船上卸下,任这缕声音在教室飘荡。这缕声音将学生们的灵魂和遥远的古代接通,然后又把灵魂带向空灵的天空。古希腊哲人首次运思的地方是一位神明的居所,这位神明点亮自己的光,将澄澈的存在从此照亮。那里是存在永恒回忆的故乡和家园。
巴门尼德的残篇素来被认为是晦涩难懂的。即便是距离巴门尼德较近的哲人,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面对巴门尼德的残篇,都抱着敬畏之心,不愿意随意猜测巴门尼德的思想。而在海德格尔的诠释下,巴门尼德的残篇言说着女神的光照,言说着存在和哲学的开端。彼时,诗歌和哲学彼此不分,充满了对人最本真的关怀。
古希腊的语词穿越过悠久的光阴,在海德格尔的特殊解读下重新震撼人心。诠释学的小船似乎便是如此,在时间的忘川里逆流而上,运送着词语和意义。忘川之水滔滔,却不能使词语的力量消减半分。
诠释,从古希腊的奥林匹斯山上来到人间,从形而上的天国下降到尘世,从遥远的古代将逝者的声音带到当世,穿越过天与地的界限,生与死的界限,沿着忘川河水逆流而上。
海德格尔的解读同样是具有创造性的,甚至有人认为,海德格尔创造性地刻意误读了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康德,乃至他解释过的许许多多哲学家。一如中世纪神学家按照自己的意愿解释了新约和旧约。然而,什么才是唯一的解释,客观的解释呢?人们活在自己的效果历史中,文本又为人们提供了丰富多样的解读可能性。
来自于巴门尼德的光芒,通过海德格尔的言说照亮了伽达默尔,也照亮了之后诠释学的道路。如果说思想永远在深夜密林中找寻道路,那么,前辈留下的光源或许能够指引后来者不会轻易迷失。
三对话
在冰冷的现代世界,人趋向于将他人仅仅当作实现自身目的的工具。在荒诞派戏剧里,甚至看到所有的人一夜之间全部都纤维化,木质化了,失去了人性的本真。
在某些人类学派的研究中,仅仅是因为自身自居于开化了的文明人,就可以将所观察思考的对象仅仅视为“研究标本”,而忽略了他们同样是有血肉有感情的人。
西美尔曾经这样评论《哈姆雷特》中的新王:他身上有着现代人的特征,利用他人,凶残而精于算计。这是极端的情况了,为了实现个人的宏大目标,他人的生命没有价值。
然而在古希腊的对话教学中,苏格拉底始终和对方处于平等的状态,双方共同进入辩证的过程中寻找真理。平等对话的传统在西方由来已久。在海德格尔的讨论班上,人们同样讨论赫拉克利特的雷霆与火焰。
平等对话,在伽达默尔处是一个伦理问题。只有人与人之间进入平等的探讨,才能共同进入辩证法中寻找真理。在此,不仅仅是根据逻辑寻找答案的问题。这也是苏格拉底式探讨与智者学派的全部区别,是追求真理的探讨和追求利用逻辑驳倒他人的全部区别。
不仅人和人之间要进行平等对话,甚至人和书本中的传承物之间也要进行平等对话。当一个人打开一本书,他和作者进行对话,争辩,相互交换观点,相互有所保留。甚至是,与这本书本身对话,争辩,与这件艺术品之间对话,争辩……在真理的交流与探讨中,人与内部可能含有真理的万物之间相互平等。
这是诠释学的对话方式。
四游戏
作为海德格尔的弟子而著名的伽达默尔,时常习惯于让自己处于半隐身的状态,并不执著于给世人留下过于强烈的自我印象。然而,见证了一个世纪的伽达默尔,还是素来被世人称为德国哲学一个时代的标记。
作为传统的人文主义学者,伽达默尔近似于中国的通儒,具有全面的人文素养。
在对于康德美学的阅读中,伽达默尔领会到,低头观看一朵花,微风吹过的摇曳中也仿佛展现出自由的美丽。一幅记录万物美好中一幕的素描,在墙纸上伸展出自身美丽的卷叶图画,或是记录情感与幻想的无词音乐,都暗含了世间的完满。
或者在委拉斯凯兹的绘画中,能够看出宗教般的神圣感。不再仅仅是单纯的肖像画,也不仅仅是一幅历史画。当隆重的仪式在绘画的笔触中展现出如此庄严肃穆的感受时,这幅绘画已经被提升到了宗教的层次。
伽达默尔将审美看待为一种“游戏”。此处的游戏显然并非意指字面上态度的不够庄重,而是消解了功利性的自由游戏。
康德将审美看作感官的各种能力在审美对象上展现自我的自由游戏。席勒起初将审美看作某种提升国民素质,改造社会的手段,但后来承认审美的本身就可以作为目的。从而趋近了康德对审美的认知。
审美,如同夜空下的独自漫步,如同独自倾听肖邦音乐时的沉浸体验,不需要目的,也无所谓目的。审美近似于老庄逍遥在天地之间的无用无为,又如同《红楼梦》开卷时就看透了生命实质的荒凉和悲哀,不必去争夺任何事物,只需要让自己沉浸于有情之痴,就可以消磨岁月,打发精力。
伽达默尔对游戏说的补充在于,艺术的真理存在于对它的理解和诠释的无限过程中。观赏者和游戏者一同参与了游戏。这种诠释学角度的美学游戏说,为二十世纪后期文学批评和艺术批评的不断繁荣,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撑。
当世之人不容易直接理解人文主义学者对审美的执着。曾有人说,如同海德格尔那样的哲学家或学者,假如他们不写诗,反而是不可想象的。审美,让人们诗意地居住在这个地球上,而这或许正是“人文”对“人”的全部期望。
五世界
后期的海德格尔,对世界的思考变得越发晦涩难解。世界,语言,存在,海德格尔表述这些概念的方式有如神谕。仿佛是遥远的赫尔墨斯通由海德格尔,向人们呈现古希腊人对于世界的理解。又仿佛是基督教的圣徒在离开尘世,走入独对苍天的孤独之前,留给世人最后的启示:
“语言是存在的家园。”
“当人们有所行动时,先穿过有关的语词。”
“物之所以成为物,在于它聚集了四重整体。”
比如呢?
假如你想要走近远方的一口井,人们首先已经在形而上学层面穿过了井的词语。此时,有一只青蛙跃进井中,轻微的声响仿佛能够搅动太古的宁静。
再比如,假如你走过一座桥。桥之所以成为桥,在于它聚集了天,地,神,人的四方整体。在桥下的流水中,倒映着天空的无穷广大。在桥的两侧,厚重的大地经由桥被重新连接。在神明的世界中,桥仿佛是联结此岸和彼岸的道路。对行人而言,桥是凝望滔滔流水的永恒的感叹。
天空赐给人们甘露,抚育万物最初的生长。因为向往天空的高远与澄澈,有了树木向上生长的挺拔,有了苍鹰飞翔在极寒高空的愿望,有了人仰望天空的精神姿态。在皑皑白雪覆盖的季节里,教堂十字架的尖顶依旧坚定地指向天空。
大地负载万物,承担生存的疲惫与重荷。从大地的深处,涌出人赖以生存的泉水和百谷。在大地上,四季永恒地轮换,人体会着生命的操劳与艰辛。
神明的光芒照耀着人的存在。在神明的居所,人们才体会到被关怀的终极温暖。当代,一切神明中最高的和最大的那一位仿佛从世界中永远地离开了。一切有关他的言说都被卷入巨大的虚无。人们围拢在虚无周围不断祈祷。因为最高神明的缺席,整个世界似乎陷入了黄昏夕照的时分。诗人和哲人们屏息不语,默默等待着“世界之夜”的最终降临。在最后的时分,除了那位离开世界的最高神明,没有谁知道该怎么拯救人类。
人是那终有一死者。人的悲哀和绚丽就在于他承担起了自己终有一死的命运,即便面前的道路通向永恒的虚无,也让存在在时间中绚烂地展开。默想那最高的神明,早已从世界中离开。回顾来路,远眺结局,唯有比绝望更为虚空的绝望。
即便是一壶清茶,也凝聚了天,地,神,人的四方整体。上天为壶赐下甘霖,大地为壶孕育茶叶。神明赐给茶叶祝福,让这杯茶成为终有一死的人的饮品。在几世几劫之中,唯有这一次品茶。这一次品茶将是唯一的。在绝望而冰冷的时间长流中,这一壶茶送来些许安慰。
但在当今的技术世界里,万物都成为计算和算计的对象。不仅神明永远离开了世界,天地也成为了科技测量和征服的对象。一杯茶无非是流水线上的商品,此外无他。千篇一律的技术碾过,世界的诗意丧失了。体制化的学术牢笼之中,哲思被拆碎成繁冗无意义的学术产品,诗歌被无数的研究一次次杀死,就连语言本身的诗意都凋零破碎。
伽达默尔试图追上老师运思的方向,却最终遗憾一叹。一如颜回面对孔子的思想,唯有感叹仰之弥高。或许是因为海德格尔有关世界,语言和存在的思考超于哲学而进入诗歌,不再局限于西方的思维方式。
伽达默尔这样总结他所理解的老师思想:“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而在海德格尔,只有一句“语词如花”。最绚烂的诗意就在语词中悄悄绽放了,尽管这种诗意的绽放,说到底只是海德格尔对逝去历史的一种怀念。
六译书
当国人初次向伽达默尔提出翻译书稿的请求时,出人意料地,伽达默尔却极为生硬地直接拒绝了:根据诠释学的基本原理,真正意义上的翻译是不可能的。
翻译已经是一种诠释。正如那条小小的舟船,在赫尔墨斯的神力庇佑之下,凝聚了天,地,神,人的祝福,才能侥幸穿过忘川河的流水。穿过生与死之间的间隔,穿过不同语言之间的间隔,将往昔的声音,词语和意义带回现世。如此摆渡回的语词,像花一样绚丽绽放。
那么自己的著作,是否得到了来自赫尔墨斯的神明庇佑?既然耶稣的声音都能在中世纪的解读中变得支离破碎,那所有诗歌中最美的诗。
又想起海德格尔的著作,在哲人身后无数的拆解和诠释中,日渐支离破碎的遭遇。海德格尔在世时,便已经难以忍受当世的大学体制。如今,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学术体制化的境况愈演愈烈,真正的哲思和诗意却无处可栖。
然而,伽达默尔最终还是同意了翻译。在康德,黑格尔,尼采和海德格尔的著作未曾完全出版的遥远东方,伽达默尔为自己作品的翻译感到荣幸。每一次翻译都是深入语言核心的冒险解读。赫尔墨斯每一次试图在不同文化间进行穿越,都力图增加不同文化之间的理解。
同样,笔者的写作也是一次力图将过往的声音带会现世的摆渡。这种摆渡逆着忘川河水向上行船,试图将许多年前的阅读记忆带回当今,试图将早已逝去的哲人所留下的言说带给读者。也是赫尔墨斯在不同语言和文化之间的穿越冒险,每一次语境的变换,比喻和象征的选用,都是剧烈的文字冒险。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殊视角,笔者的选择是从康德开始,确定以人为核心的基本视角。人的理性,人的情感,人的审美,人的高贵,人的痛苦,人的绝望,人的自由,人的孤独,始终是笔者写作的核心。通由对谢林,叔本华和尼采的叙述,过渡到西方现代哲学。在后半部分的叙说中,海德格尔作为展开思想对话的某种核心,被放置在隐含的核心位置。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学术影响,更是因为对诗意审美和科技理性的探讨,揭示了现代人的深层困境。
在笔者的诠释中,没有全然符合客观真实的保证,只是在语境变换中打开了新的诠释可能。所摆渡来的语词和思想应当如同诗性的光,照耀着心灵最原初的家园,也照耀生命最本真的温暖和关怀。
七海洋
对伽达默尔而言,每一次诠释,带来的都是视域的融合。
何为视域?
当居住在海边的人们登上海岸处的高山,随着高度的不断增加,所看到的地平线的尽头也不断延伸。这地平线的尽头,划出的就是人们的视域极限。视域的极限每一次被打破,都是由于高度的增加。
起初,能够看见的仅仅是沙滩和近处的海浪。然后,随着在山林中用思想不断探寻上升的道路,伴着涛声不断行走,隐隐看见了远处海鸥飞翔的身影。这些精灵像乔纳森一样孤独而自由,独自锻炼着飞行的技艺。还会看见准备出港的船只,即便不知道是否会满载而归也要坚定地航向未知。或许还有海洋中独自伫立的岛礁和灯塔,任凭海浪的冲击如如不动,用灯光指引着人们归航的方向。
如果一个人所见不全,那么不同的人选择用不同的方式,登上了不同的高山,远眺海洋,会打开不同的视域。甚至在不同时分,有人看见日出时海洋的壮丽,有人看见星夜里海洋的寂静。有人迷恋于波涛的温柔絮语,有人惊叹海洋的无限浩瀚。在人们的交流中,每个人都获得了对于大海更全面的认识。但依旧没有人能尽知海洋全貌。
每个人的视域都有极限,但是人们永远想扩大视域的极限。所以不要害怕获得新的经验。原先猜想会远处有一块岛礁,视域扩大后发现只是天边流云导致的错觉,也不用遗憾。因为新的经验否定了旧的认知,恰恰说明视域确实扩大了。
大海,如安德烈·纪德所言,象征着无穷的未知。波涛永远在都在不断变动,没有人能够知道海洋的远方所藏有的全部事物。但人们依旧会尝试不断扩大自己的视域向远方眺望,因为眺望本身就是一种审美享受。
不断扩大视域的极限,眺望海洋的远方吧。大海,没有形状,无与伦比。
参考资料
《诠释学1真理与方法》伽达默尔
《诠释学2真理与方法》伽达默尔
钟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