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北京工作的侄女念念回乡给她父亲立碑,打电话问我回不回?我知道侄女的心思,她是想我回去呢。但我还是没回去,没找什么理由,就推了。我知道孩子不会生气,但心里会不会不舒服呢?也许吧。
我不回去,除了日渐淡了的乡情,不愿面对势利的一些亲戚外,也有放手侄女,看她如今真真正正地长大成人后的释然。这碑立的不就是后人的承传吗?
念念的父亲是我的弟弟,叫功奇,是我的亲弟弟,小我七岁。庚戌年生人。如果还活着的话,今年正好是五十岁。想想五十岁的弟弟,会是什么样子呢?在天上看到长大成人的念念给自已立碑,是欣慰?还是遗憾?
念念是遗腹子,弟媳怀着她的时候,弟弟去世了。因此,他们父女俩缘悭一面,这是命运的安排,无可奈何。但唯心看来,是不是说念念这孩子就命硬呢?命硬的人挺好,即使坎坷,也能过去,仿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反正就是要看人生的风景,谁也别拦。哈。
弟弟是九一年冬天去世的。干了一天的活(在山里劈竹片),晚上洗澡时,心脏病发了,很快人就不行了。贵香叔给我讲的,我信。
弟弟去世时二十岁,弱冠之年,正值韶华。他是早婚,十九岁就结婚了。记得他结婚时我喝醉了,当时实在是太高兴了,当然,也是因为知道弟弟时不我待,能有个家,还能有后,夫复何求?
然而天不假年,弟弟还是早早地去世了。
弟弟死于心脏病,风湿性心脏病,二尖瓣闭塞不全。形象地描述就是心房和心室之间瓣膜关不严,有回漏,使人没力气,而且心脏负荷超重,不治的话一般活不过二十五岁。这个病现在能治,做手术,把肥厚的瓣膜扩大,再加个支架,只要保持营养,不劳累,好心态,能活到老。今天这个病甚至都算不上顶级手术。大约十来万(?)就解决了。
然而!
然而,在那个年代,治这个病仿佛天方夜谭。当时这个病听说(!)只有北京能治,而且费用是三万五到四万。几万块,那可是天文数字。我们这个八口人之家,年年都是生产队的超支户(寅吃卯粮),别说几万块钱,就是几百块钱也没有啊。因此,在弟弟很小的时候,父母带着他到咸宁检查了一下,知道了情况后,就没有以后了。
这就是苦命的弟弟的宿命。其实,在我家,宿命的人还有很多,爷爷,奶奶,父亲,哪个不是命苦而去?
我家四兄妹。三男一女,小妹关门。我是老二。我与老大间隔不到两岁,因此那种孝悌之情不强烈,以至于我到现在仍直呼哥哥大名,不曾叫一声大哥,当真是忓逆。改口吧,几十年了,总喊不出口。好在兄长并不见意,宅心仁厚,我也就这么腆着脸一直叫下去。其实呢,这么称呼也没什么,兄弟情谊并不见外。不禁想起西方人,父子之间直呼其名不是很普遍吗?想想,有点凡尔赛呢。再想想小小这孩子也是常常没大没小的,传承呢。当然,也可以赖到小小这个名字,小小,小小,长不大呢不是?
我们四个关系很好,长大后,几十年从来没红过脸。这是题外话。
我不知道哥哥和妹妹心中如何定位与功奇的关系的。但在我心中,我们四个是体现了什么是手足情深,父慈子孝的。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当然,我与功奇也有我们关系不一样的地方,正如哥哥妹妹与功奇有不一样的地方一样。
首先,父亲在给我们取名时,就把我俩绑在一起。哥哥名字很牛,叫真理。到我这里就吃瘪了,我叫功武。土不土?弟弟功奇就好多了。妹妹叫亚琼。正常。功武,功奇,明明白白的兄弟。这时莫名又想起了泗水亭长的"功狗功人"来,看看自己这一生,咱似乎有点想多了?
其次,我俩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脑袋上都多了一点点肉。我的小肉瘤子长在上唇内侧,所以从小嘴唇就有点外翻,再加上唇厚,时不时被人误会为兔唇。弟弟则是长在右耳边,两个圆圆的小肉瘤,绿豆大小,像哨兵似地长在耳孔外。一上一下,一大一小,挺好看的。我无数次摸过,搓过,拧过,弟弟也不烦我。现在,我还有手感呢。不过,我的唇瘤现在没有了,几十年的牙磨舌咶,居然被我磨掉了,所以,什么是水滴石穿,我可是感同身受。
这么轻松地东一句西一句地讲,似乎念念就在我跟前一样。后头,欣欣,小小,成成,可可都在偷听呢。
弟弟到底是如何得的病,没人知道。因为不是先天性的,所以不担心遗传。但在那个种田的都吃不饱饭的年代,父母又哪有心思,功夫去管这个?就如物竞天择的自然界,既然这个孩子得了这个病,那就放弃吧。所以,父母从小就不大让他干活,也不大管他的学习,仿佛自生自灭般地活在这个世界。
但弟弟有他精彩的人生。
弟弟聪明。那份聪明劲仿佛天生,不,就是天生。家里不太管他的学习,但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脑子很好,学东西很快。记得我教他识简谱,吹笛子,吹口琴,只一个夏天,一个暑期,他就学会了。他最喜欢吹唱的歌曲就是巜牧羊曲》,那婉转凝凝的曲调,青春涩盼的情素企望,……,历历在目。当然,水平谈不上,毕竟我这个"师傅"太水了。因为我甚至连师傅都没有。还有一个证明他聪明的地方就是下象棋,也是一学就会。一个学期不见,见面了就敢向我挑战。即使是输多赢少,也不怯阵。听他吹牛,他的棋艺全公社都小有名气。也记不得兄弟俩下了多少盘,但他的一学就会的灵气常常使我左支右绌,煞费苦心。有件下棋的趣事值得在此一记。
记得也是夏天,暑期。天热,中午干不了活,所以兄弟俩就下棋。父亲和哥哥偶尔也在旁支支招,一般是帮弟弟支招。但由于他们的水平差些,所以作用有限。有一次,父亲兴致很高,帮助弟弟跟我下了几盘,结果倒是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我不知哪根筋抽上了,直接向老爷子挑战。哪知道看热闹挺积极的父亲,直接拒绝,弟弟鼓励也白搭。有些怂。我自此知道,父亲的传统观念很强。也不是输不起,而是父子对弈觉得别扭?反正这件事印象深刻,反过来促进了我成长过程中的没大没小的叛逆心理,加上后来修习了法律,使得我一生都不大循规蹈矩,不为所谓的礼教束缚。父亲讪讪而去的样子就是现在还记忆犹新。
弟弟个子比我稍高,由于身体问题,一直没长肉,瘦瘦的,但精气神很好。大大的眼睛,黑黑的头发,高鼻梁,五观很端正,三兄弟之中,颜值弟弟居上,哥哥次之,我陪未。绝对没有谦虚。
弟弟命不好。我和哥哥没能耐。高考都不理想。哥哥早早地顶了母亲的职,而我也从一个兵工学校毕业后进了兵工厂。在此期间,父母离异了。这是个非常糟糕的事。如果说以前一家人还能相依为命的话,随着父母的离婚,我和哥哥的独立,这个家也开始支离破碎了。弟弟的依赖没了!
我在千里之外,月收入几十元,除了自己用度外,省不了几个钱。每年回去的时候,也都带了回去,交给了母亲。这里补充一下,由于父亲是上门女婿,父母离婚后,父亲也就回了他老家,孤苦伶仃地过了十几年。哥哥呢,不比我强。我们那点收入,一方面自己点点滴滴的开支,另一方面还要开始恋爱,成家,每一分钱都要算计着花。(家里八一年盖了新房,加上年年超支,欠了二千多元的外债)。我们也只能是尽力而为了。记得我第一个月的工资是六十元四角。拿到手后,第一件事就是抽出二十元,夹在书里,存起来,回家时带回去。后来,结婚后,我们的新家,连个冰箱都没有,家俱是我千辛万苦从老家弄来木料做的,电视和洗衣机是妻子陪嫁的。结婚后的头些年,一分钱积蓄都没有,除了企业不景气,工资本就不高外,就是补贴了这个家了。
但弟弟从中又能受益多少呢?
弟弟念完初中就辍学了。不是成绩,也不是学费,而是看不到未来。因为成绩再好,他的身体也上不了大学。作为一个农村人,辍学了就意味着回家务农。而他的身体又根本不能劳作,不务农又能干什么呢?找工作?不可能,计划经济时代,没人要。如果家境殷实,养得起还好说,养不起,那就只有自食其力了。
自此,弟弟就彻底地自立更生,自生自灭了。
这里,我先做个忏悔。我后来反思,我其实一直没有真正地设身处地地替弟弟设想过未来,替弟弟分担过忧愁和痛苦。这件事折磨了我几十年。年纪大了后,我常想,如果我不顾一切地承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甚至不顾一切地带他去到北京,医院,医生,会有奇迹吗?我不知道,可能性不大,但我没有去做(估计也做不成),这就是过错。其实,我也知道,那时的我,那份能力,那份魄力,根本做不到。但我依然深深地忏悔。功奇,你能理解,原谅我吗?
我现在经常痛苦着弟弟的痛苦。在人生最美好的年龄,忍受着病痛的痛苦,还要独自面对无助的生活,想想就泪流满面。弟弟的病我知道,不发作时还好,只是气色不佳,外表看不出来,但发作时就难受得不得了,弓着身,心口疼,脸色煞白。他的胸很像鸡胸,平常睡觉时,心跳就好像打鼓,咚咚地跳得很猛,很累,看着就心疼。这是他小时候的情况,大了后,身体发育起来了,病就更重了。
日子再艰难,还得过。
也不知道在碰到弟妹前,可怜的弟弟那几年怎么熬过来的?十几岁的年纪,病秧秧的身体,上山砍柴,下地种田,拘偻的身体,孤单而无助……,写不下去了。
不须想像。因为无助,八八年夏,弟弟千里奔走,找我这个没用的哥哥来了。
已经记不得见面的惊诧了。那一看就病入膏肓的样子,没听完弟弟的诉说,就拉着直接住院了。一检查,大夫说,再晚点,人就没了。
已记不清当时情况了。只记得天天送饭的情景。每天上、下午下班后,就直奔丈人家,做饭,打包,骑车,送饭。(当时我与妻子领证了但没房子,只能是寄住在丈人家。)每天重复。慢慢地,弟弟缓过来了。有一次,弟弟说,想吃老"北瓜"(在我老家,南瓜叫北瓜),放辣椒水煮。(这是老家南瓜吃法的标配。我现在还是这么吃。)。当时心中一颤,弟弟这是思乡了。
与医生沟通,医生话语不多,但凝重。大意是,这个病,医院治不了,只能是缓解。休息,不劳累,营养跟上,也能缓解。另外,不做手术,身体会越来越差。手术越早越好,最好是小时候就做。越晚越差。
我无语。我不问苍天,我只羞愧。一个月收入几十块,身无立锥之地的人,面对此景地,徒唤奈何。
弟弟好些后,我把他送回去了,走的水路,宜昌到岳阳。一路上,弟弟还是高兴的,但多少有份落寞。
后来,就是弟弟要结婚了。
我诧异,我知道他不适合结婚,但我高兴,他有婚姻,有人伦,有后!这是多么令人高兴激动的事呀。再者,有妻子的帮衬,照顾,他的生活不就会好了些吗?
我不知道弟弟是怎么追到弟媳的。但就弟弟那条件,弟媳能毅然决然地和他走到一起,已让我感动。哪怕余生不长,能拥抱生活,快乐生活,这得经历过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才能做到呀!感谢弟媳,你的勇敢,牺牲,仁爱,给了弟弟生活的希望,也多少舒缓我愧疚的心。
弟弟婚后生活当然依旧清贫,但至少苦中有乐。弟媳给予了弟弟相依为命的支撑,自然就会更加含辛茹苦。但不管怎么样,弟弟过了两年正常人的生活。
直到噩耗的到来。
今天写这篇文章,有怀念弟弟的成份,也有铭文的意思。我想告诉念念,这个人,你的父亲,我的弟弟,就是这样子的。他的一生,短暂而多舛。我希望你记住,你父亲是一个友爱,坚强的人。
后记
小时候我是放牛娃,总琢磨山那边的世界。喜欢阅读,家里父亲订了参考消息,我也不管字认不认得全,拿到手里就看。就这样培养了爱阅读,爱思考的习惯。一生爱哲学,也与此相关。
然而,随着电子时代的发展,这世界只怕爱因斯坦也会彷徨迷惑,相对论让时间倒流己经惊骇世界,但仿佛也只是一道开味菜。多利的产生才是开启了潘多拉魔盒,阿尔法彻底击跨人脑,薛定谔的猫不仅仅把科学魔术化,更是让哲学界和宗教界一脸懵逼,量子纠缠和塌陷又是什么鬼?推向Al的疯狂时代到来的东东到底是什么?我越来越觉得,这世界不是哲学三问题支撑,而是这世界到底是什么?其核心的问题是:灵魂是什么?
一句话让我醍醐灌顶:人类就是个复读机。
我一下子灵魂开窍了。灵魂,不就是记忆么?如果没有记忆,人类能发展到今天?如果没有记忆,科学,艺术,文化,宗教等等,怎么继往开来?文字,语言,工具,这些所谓的人类区别于动物的东东,其作用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记忆?然后再接再厉?
这是个巨大的命题,也是我这篇铭文的源码。套用鲁迅先生的话,为了忘却的记忆。
辛丑年二月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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